“今日舍不得骂你,气不过就骂他几句。”沈药师冷哼一声,“你们这对师生是我平生最痛恨之人。”
他从药箱里掏出一个酒壶,塞到一旁的姜葵手里,“拿着。”
姜葵眨了下眼睛,听见他沉着脸说,“药酒。赶着制成的。路上一口气喝完。再苦也要盯着他喝。”
马蹄声踢踏响起,车轱辘碾过落花和薄雪的路,转往宫城的方向而去。
车厢里,谢无恙看了看姜葵手中的酒壶,闭上眼叹了口气,“他心情不好的时候,煮出来的药会格外苦。”
“……其实我不是很想喝。”他小声说完。
身边的少女闷着头,拨开了酒壶上的木塞,递到他手里,“喝药。”
他的手指动了一下,碰到她的指尖,推开她手里的酒壶。然后他低眸笑了一下,歪过头看她,“喂我。”
灯火的光从窗外落进来,他的眸光里藏着一丝狡黠,偏偏情又天真无辜。她叹了口气,把壶口递到他的唇边,一点点喂给他喝下去。
他的喉结滚动,慢慢咽下去,接着他的眉心皱起来,很不满地拧成一小团。
“真的好苦。”他闭上眼睛说。
“不嘴硬了?”她轻哼一声,“某人以前跟我说他不怕吃苦。”
“夫人,我错了。”他低笑,看着她,语气恳切,“我要吃糖。”
她垂头丧气,“今日没带糖。”
“那你……”她抬起头,还未说完,忽然白梅和积雪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只手按着她的后颈,倏地把她按进一个怀抱里,随即一个很冰凉的吻落在她的颈间。
“吃到了。”他在她耳边轻轻地笑着。
下一刻,他靠在她的肩头,缓缓闭上眼睛,梦呓似的说:“还有小半个时辰……让我再睡一会儿。”
“别担心我。”他呢喃般的,“我感觉状况还好……沈药师爱说重话,你是知道的。”
“我讨厌你故作轻松地安慰我。”她埋在他的肩窝里说,“你觉得累的时候,跟我说好不好?”
怀里的人静了一下,很轻地回答:“好。”
“江小满……”他低低地说,“我好累,我怕苦,也很怕痛。”
“等这些事都结束了……”他喃喃着,“我真的很想睡一个很长的觉……”
她抱紧了他,“都会好的。我们一起往前走。你累的时候就睡一会儿,每一次我都会叫醒你。”
“就这样,”她在他耳边说,“一辈子,好不好?”
“好。”他在她的怀里睡着了。
晚间又飘起了小雪,枝头的白梅在雪中绽放,满地的疏影横斜,暗香清浅。
这一日从坊市到东宫的路走了格外久,谢无恙靠在姜葵身上睡了很长的一觉。洛十一赶车赶得特别慢,骑马在一旁的凌聃什么也没有说。
马车行至东宫荷花池外,顾詹事撑了一把丝帛伞,守在门口等候,领着宫人们扶起昏睡的皇太子,送他到西厢殿里,换上那一身沉重的华服。
他睡得昏昏沉沉,几乎是在梦中更衣。白纱中单、绛纱外袍、瑜玉双佩、朱红双组绶,一层又一层的华贵礼服像是繁复的铠甲,包裹住这个未及冠的少年,把他一点点变成那位尊贵的皇太子。
姜葵扶着他坐在一张案前,以一根犀簪为他绾起发,再为他戴上沉重的九玉冠。她望向镜中,他倚在她的怀里,依然沉睡,一张骨相清绝的脸,眉眼间带着许多的少年气。
世人眼中的皇太子是一位小圣人,温文恭俭,宽和爱民,仁德贤良。
可是她认识的谢无恙,他喜欢喝茶、看戏、画脸谱、写话本子、爱吃甜食,害怕丢人、嘴硬得要命,还动不动就害羞。
他还未及弱冠。
可是要把天下的重量,都担在他的肩上。
“谢康。”她摇了摇他,“该醒了。”
他在睡梦里听见她的声音,从昏沉之中挣扎着醒过来。
“马车候在殿外了。”她低声道,“伯阳先生在等你。”
“好。”他起身,在镜中望见端正的发髻,怔了下,“是你为我簪发的么?”
“嗯。”她撇过脸,“以前没有为你簪好。后来趁你昏睡的那段日子,拿你练手了很多次。”
她闷声道:“好不容易学会了这一种簪法。”
他低眸笑了一下,“多谢夫人。”
旋即,他弯身,轻轻在她的额头上落了一吻,“等我回来。”
他披衣而起,转身推门。殿外候着皇太子金辂,两侧是东宫左右卫与执伞扇侍臣,一旁站着冷厉严肃的太子太师凌聃,一身官袍在风中猎猎如鹰。
是夜,皇太子乘金辂出宫,前往太极宫面前天子,连夜请用兵淮西。
敬德九年春,帝锐意欲取淮西。
平淮西之役,自此而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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