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如何?”他边翻动纸页,边对她说话。
她取来一卷白麻布,一圈圈裹住手中的长枪,慢慢地回答, “还算顺利。白头老翁手里最主要的江湖势力是南乞帮, 近几日我领着北丐推了好几处他们的据点。谢止渊出不了宫, 他们群龙无首, 我们很快就拿下了几块地界。”
“不过南乞那几个帮主领人逃了。”她蹙起眉,“背后有金吾卫在暗中照应他们。”
“近日在朝上,南衙北司就淮西用兵之事斗得厉害, 余公公大约无暇顾及江湖之事。”他低头看着案上文书, “这些日子里战报延迟得厉害……一定是督军动了手脚。”
他叹了一声,“宦官监兵,想来大将军在作战时多有掣肘。朝上反对用兵的声音太大了, 他不得不受制于此, 恐怕行军十分艰难。”
“你又有许多日没有好好休息了。”她轻声说, “你的身体好不容易转好一些,这样下去又要拖延病情。”
“我还好。”他低咳一声,抬眸看见她的情,又轻笑了声,“好吧。确实有点累。”
“过几日休息一下。等处理完近日之事。”他在案上铺开一张宣纸,开始写一封新的长信,“很快就是你的生辰了,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你还记得啊。”她笑了下,“这些天太忙了。我自己都忘了。”
“我想带你好好过生辰。”他轻轻把她揽进怀里,一边在纸上提笔落字,一边在她的发上落了个吻,“什么都不想,就像以前那样。”
“那一日,我们不做皇太子和太子妃。”他揉着她的头发,“我们做回祝子安和江小满,好不好?”
“好呀。”她靠在他的怀里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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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过后,便是小满时节。
这是一年中最相宜的日子。春夏交接,不寒不暖,雨熟枇杷,杏子生仁,枝头青杏尚小,树上枣花已落。多一分太多,少一分又嫌少,不满不缺,最是相宜。
黄梅雨后,花树生长。西厢殿外,一丛蔷薇盛开,花影摇曳,蝴蝶纷飞。一角绯衣拂过沾满露水的花瓣,停在一扇雕满鸟雀的菱花窗下。
那个深绯色人影侧身静立,将一个半指宽的竹筒搁在窗边,“啪嗒”一声。
殿内的少女起身,走到窗边,从竹筒里翻出一张薄薄的桑皮纸,借着阳光展开读起来。
纸正面龙飞凤舞地抄了句诗:“南风原头吹百草,桑叶正肥蚕时饱。”
翻到背面是郑而重之的几个字:“小满安康。”
每年生辰她都会收到那个人的信。正面的诗句总是在换,而背面的祝福从来不变。
她低着头笑了一下,从花窗里探身出去。窗后的人恰好转身,撞见她的眸光,眼底里笑意跃动。他抬手拨开她颊边的发丝,偏过头靠了过来。
一个微醺的吻落在蔷薇花雨里。
片刻后,他干脆利落地翻窗进来,扯开衣襟脱下绛纱袍,松松散散搭在衣桁上,然后转身把她按在梳妆案前,“先易容。”
他弯身下来,冰凉的指腹抹过她的眉骨、眼尾和脸颊,飞快地拨动几下。接着他坐在她的身后,从她的发间拔下一枚红玉簪,轻轻咬在齿间,腾出一双手为她绾发。
从透亮的铜镜里,她看见他的面容。他认真做一件事的时候,总是微微抿着唇,浓而长的眼睫低垂,下方是挺拔好看的鼻梁。
“你今日回来得好晚。”她懒洋洋地搭着话。
“被一个工部大臣绊住了脚。”他似是不满地哼了一声,“絮絮叨叨地拉着我非要谈修葺皇陵的事。我连军政之事都忙不过来,哪有功夫关心这个?幸好如珩救了我。”
他把她的长发绾成一个漂亮的髻,再斜斜插入那根红玉簪,满意地拍了拍手,“好了。”
两人迅速地拾掇完毕,翻出宫墙往长乐坊而去。一进到坊市里,四面都是明快的吆喝声与各色点心的香气,满路车马骈阗、绫罗如织,街边小推车拉着飘香的毕罗和胡饼,在人群中挤来挤去。
“祝公子,好久不见啦。”小贩笑意盈盈地喊道,“又带了朋友来?”
“是内子。”谢无恙挽着身边的少女,微微颔首笑道,“老规矩,来两个樱桃毕罗。”
小贩一面烤热毕罗,一面笑着说:“一段日子不见,祝公子都娶妻了。老主顾了,这一回不收银子,当做是份贺礼吧。”
“多谢多谢。”谢无恙作了个揖,接过一包热腾腾的毕罗,掰开一块喂到身边少女的口中,笑看她被樱桃香气惹得弯了唇角。
天边一抹霞光卷过烟火袅袅的坊市,流遍熙熙攘攘的长街。
初夏的晚风里,两人在长乐坊穿行而过。他们走在共同熟悉的路上,与共同相识的友人打招呼,仿佛在那些不曾相见的岁月里,他们也曾如此并肩走过。他们挤在人堆里看了一场杂耍,在巷口的摊子上玩了几回投壶,手挽手在沿街的河边漫步,听着风里吹来沙沙的水声。
转出长乐坊,两人去了东角楼街角。今日街角酒坊恰好打烊,屋里面安静无人,掌柜坐在柜台后算账。他抬眼望见两人撩帘进来,懒洋洋地摆手道:“没开门,不卖酒。”
“小少侠过生辰。”谢无恙长揖到底,“师父破个例可好?”
师父先是冷了脸,“说过出师了就不许认我。”说完又摇着头笑了声,“得了得了,去抱两坛酒走吧,免了你们的酒钱。”
他变脸变得飞快,上一刻还严肃,下一刻又和蔼,两个小徒弟也习惯了。谢无恙推着姜葵去墙边一排酒坛子里挑酒,自己坐在桌边,支起手肘望着她的背影。
“她知道你是谁了。”师父的声音淡淡落来,“你肯见她了?”
“嗯。”谢无恙笑了一下,“没办法,被认出来了啊。”
师父疾步走到他的身边,不由分说将他的手按在桌上,轻轻折起一角他的袖袍,露出一截修长的腕骨,接着以两指搭在他的脉搏上,运进内力探了探他的经脉。
片刻后,师父松了手,“状况难得有好转。找到了合适的药方?”
“是。”谢无恙微微颔首。
“这么多年了,总算有几分希望。”师父长叹一声,又叮嘱他,“即便有药可用,你身负经年旧伤,不能劳累过度。子夜时分寒气最重,也最为危险,尽量卧床静养。”
“此外,切记,”他再道,“你的内力要护住经脉,绝不可轻易动用。”
“明白。”谢无恙点点头,“多谢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