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间微微飘了点雪, 落在崇文馆的玄色大门前。
这一日百官休沐, 藏书阁里寂静无人,只有清浅的阳光洒在堆满书的架上,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之间起舞。
“吱呀”一声, 少女推门而入。
她从墙边的博古架上取来一套青瓷茶具, 坐在最外侧的一张案几上沏茶。茶香淡淡地溢开在沉静的空气里, 伴着一缕温沉好闻的书卷气。
两盏茶很快沏好了,茶水带着点热气。少女起身,从书架间抱出一卷佛经,重又坐回在案前,铺开一张纸,低眉抄写那卷佛经。
她的身边已经放了很多张抄好的佛经,每一页的最顶上都端正地写着三个字,“祝子安”。
一笔一划,认认真真,三年不停。
纸页的声音沙沙地响着。她把抄好的佛经放在一叠纸卷上,又从案上翻出一沓信,捧起脸在阳光下读起来。
信里满篇都是胡编乱造。那个人写了数不清的逸闻趣事、旅途见闻、言异录,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没完没了地写着。
谁也不知道他到底读过多少乱七八糟的书,书里面全是天下四方的闻,他收集起来,写给那个女孩,想要逗她笑。
那个人写了很多信,多到足够她慢慢地读,读一辈子。
如果他一辈子都没有醒过来,那她就等他一辈子。
一盏未饮的茶搁在她的手边,微微地散发着热气。曾经有一双修长的手碰过那个茶盏,指节分明又好看,每一寸筋骨都流畅。
她坐在这里读他的信,就好像他就在她身边,无声且无言地陪伴。
冬日的时光总是温温吞吞,一刻又一刻不知不觉地流逝。她抬起头的时候,已经将至哺时了。
她收拾好书案,从藏书阁离开,沿着一条积雪的小径去往长乐坊。
除夕日的长乐坊,家家户户的门口支起了花头画杆。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响起在巷口,伴着坊市里热腾腾的胡麻饼和毕罗的香气。
“祝夫人,今日又来啦?”巷口的小贩笑眯眯地打招呼,“过年好呀,还是老规矩?”
“过年好呀。”少女微笑颔首,递出几枚碎银。
小贩笑容满面地接过碎银,烫热了两个樱桃毕罗,用一张麻纸包好塞到少女的手里,又笑问了句,“祝公子还没回来吗?又是新年了,我还怪想他的。”
“快回来了。”少女笑道,“他再不回来,我要生气了。”
小贩也笑,“是啊,哪有做丈夫的几年都不着家?该打一顿。”
少女笑了,“是该打一顿。”
她告别了小贩,行至小巷中段,又摸出一枚碎银,搁在角落一个小木碗里,轻声问候了句,“铁公子,过年好呀。”
小木碗边躺着一个布衣乞丐,枕着一块石头睡觉。他听见银钱落在木碗里的声音,掀开一下眼皮,低声问,“他醒了么?”
少女轻轻摇头,“还是沉睡。”
布衣乞丐低叹了声,“又是一年了。”
许是由于巷子里的酒香味太浓太烈,这个一向沉默的落拓公子难得开口多说了几句话,“他于我有恩,我还未能报答他。”
他并不打算等少女回答,只是注视着巷口的人流,“我姓洛。”
少女微怔一下,听见他淡淡笑笑,“这件事连祝公子也不知道。”
“长乐坊的人都以为我感谢他,是为他十年如一日经过此地时送我一枚碎银。”布衣乞丐低声说,“但我最感激他的是……他救过我弟弟。”
“我容貌性情都大变,十一那个孩子认不出我。我只是远远看一看他。”
他的嗓音低而沉,“书坊那场大火后,你们没有找到他的尸身,因为我为他收敛了,葬在郊外的山上。那里很漂亮,一年四季都晒得到太阳,远眺可以看见长安。”
“你愿意的话,可以去看看。”他低低地说,“但是别告诉祝公子,他会很伤心的。”
他翻了个身,枕着那块大石头,不说话了。
少女离开小巷,叩开了不远处一座院落的门。门里露出一张清秀少年的脸,小少年有模有样地行礼问候,“江少侠,过年好呀,留下来吃年夜饭吧?”
他拉开了门,“今日人多热闹,沈药师特意让我留你。”
屋顶上炊烟袅袅,院子里传出热气。里屋的厨房里正热火朝天,一群人在里面手忙脚乱地做饭,叮呤咣啷的碗筷声响成一片。
一个轻灵少女从窗里探出大半个身子,兴高采烈地招手,“小满!过年好呀!”
她的身边,白衣的青年伸手托住她的双肩,避免她从窗里直接掉下去。
她仍在热烈地打招呼,“将军府过年回白陵,端山跟我一道过年,他说要给大家包饺子,你可一定要尝尝他的手艺!”
“在我坚持不懈的锤炼下,”她得意地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青年,“他如今做饭可好吃了!”
青年低笑一声,把她从窗外捞上来,俯身吻了一下她的脸颊。
除夕夜的院子里的确热闹非凡,人挤人把一张小圆桌占得满满当当。
沈药师与北丐袁二帮主举杯碰酒,大谈老江湖的传故事,听得小尘和冷白舟两个孩子睁大眼睛。
一旁的姜端山不停地往白荇的碗里夹菜,阿蓉端着一个细颈的酒壶为诸人倒酒。酒是沈药师藏了多年的陈年好酒,酒香漫漫地溢开在温暖的空气里。
桌边的少女捧着一个白瓷酒盏,抬起头去望窗外的院落,忽然微微怔了一下。
院里的那树白梅开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