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谁来了?”仿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似的,皇帝又问了一句。
“回禀陛下,是裴冀!他说获悉猎场之事,又得知陛下近来龙体欠安,心牵挂陛下,加上他的身体也养好了,故赶了过来。”
“他人呢?”
“就在清荣宫外。方才和奴婢说了几句话,听到奴婢说陛下已经歇了,便说明日再来拜见陛下!”
“叫他马上来!”
皇帝仿佛愣怔了片刻,突然,从榻上跳了起来,落地,随即反手叉腰,连靴都没穿,只着袜,人在榻前来回不停地走了几趟。
“站着做甚?还不快去!就说朕正好醒来,不妨这就见他一面!”
“哎!老奴遵旨。”
赵中芳大约极少遇到皇帝露出如此激动乃至失控的色,起初一时看呆,被皇帝催,赶忙应声,自己一边出去通传,一边唤人进来燃灯,为皇帝更衣。
絮雨此时也是反应了过来,抑制不住心中的欢喜之情,忙跟着赵中芳走了出来。刚出清荣宫的门,远远地,便看到宫阶之下肃然立着一名清瘦老者,那人须发花白,情凝肃,穿着官袍,风尘仆仆,正是年初在甘凉别过的裴冀!
“裴公!”她叫了一声。
裴冀早也看到她了,面上露出笑容,迈步向她走来,快到她面前时,口中唤着公主,恭敬行礼,就要下拜。絮雨怎容他向自己行如此大礼,急忙抢上前去,伸手将人托住:“我还是更希望裴公能像从前那样叫我叶小娘子。裴公你叫我公主也就罢了,怎还行如此大礼?快起身,折煞我了!”
裴冀虽无法再行大礼,但依旧行完常礼,这才打量了眼絮雨,含笑道:“上月我在东都,听到公主归朝的消息,意外之余,细思,颇觉天意使然,更是为公主感到高兴。”
絮雨道谢,又问他身体,听他说起初是因水土不服,病了些天,如今已是好了,道:“裴公来了就好,路上辛苦。我阿耶……”
她本想说“我阿耶方才听到裴公来,也很是欢喜”,忽然想起皇帝特意吩咐赵中芳的那一句话。
显然,在这个已多年不曾见面的昔日老臣面前,阿耶还是要保持几分他人君的威严的。她顿了一顿,不戳破了,改而望向赵中芳。
赵中芳便满面笑容地接了上去,说皇帝方才醒来,听到他到的消息,正好无事,可直接接见。
“裴公随奴来。”赵中芳的语气是毕恭毕敬的。
以他如今的地位和脸面,满朝能让他如此说话的,大约也就裴冀一个了。
裴冀向着赵中芳作了一揖,请絮雨先行,随即自己迈步,跟着入了清荣宫。
皇帝并未叫他等多久,很快,更衣完毕,端坐于外殿,面容威严地望着匆匆入内的裴冀。然而,当裴冀端正下拜,行完叩首之礼,听到座上的皇帝说平身,慢慢抬起头,这对阔别多年的君臣再次面对面,看清彼此对方那似曾相识却又转为苍老的面颜,气氛,便慢慢地转为了沉默。
良久,皇帝忽然苦笑了起来,低声道:“老了,都老了!朕看自己不觉,记得你当年出京,头发还没这么白的。是甘凉那地太过苦寒了吧,如今你竟成这模样。”
裴冀眼眶微微湿润,道:“陛下这些年安好否?蒙陛下记得住臣,臣过得还算不错。心安处,便是吾乡。甘凉的风沙固然大了些,却也叫臣偷到了十几年从前不曾有过的安闲日子。臣本也以为可以告老了,不料陛下不弃,又将臣调到东都,委以重任。臣不才,只能勉强继续效力朝廷。上月又收到陛下传召,本该早早到来,奈何确实身体不适,心有余而力不足,错失拜会陛下的良机,臣深觉遗憾。过后得知这边发生了些意外,陛下龙体略有不宁,臣恰好也痊愈了,思虑过后,贸然大胆无召而来,还望陛下恕罪。”
他说完,朝着皇帝再次叩首。
皇帝沉默地望了他片刻,忽然,缓缓地道:“朕的胸襟,远不如你。”
他说完这一句话,从座上起身,走到裴冀面前,探手,亲自要将他从地上扶起。
“你来了便好。朕还要在苍山留一段时日,你也住下。朕记得你当年棋艺过人,无事之时,你我君臣寻个清净地方,对弈下棋,也是很好。”
裴冀笑着道谢,却不肯起身,继续说道:“陛下,臣此次到来,另外还有一事,斗胆想求陛下恩准。”
“何事?”
“是关于公主的事。”
皇帝的色渐渐转为凝重,慢慢坐回到自己的位上,看着裴冀,目光闪烁地道:“又关公主何事?”
“臣大胆问一声陛下,年初之时,公主曾被接到甘凉,此事,陛下可否知道?”
皇帝淡淡唔了一声,转为冷淡,不置可否的样子。
“那臣便当陛下都知晓了。听闻公主归朝不久,便有多家儿郎求娶。公主金玉之质,臣那侄儿萧元,却是愚钝不堪,本是无论如何也配不上公主的,然而臣思及旧事,始终又觉他与公主缘分不浅,若就如此,阴差阳错,错过尚主机会,未免抱恨。”
“他自己不能贸然开口,双亲也都不在,臣想来想去,只能由臣这个做长辈的来代他向陛下提请心愿。”
“若蒙陛下不弃,允他尚主,公主下嫁,则是臣侄儿之幸,臣之幸,更是我裴家宗族之幸!”
“故臣斗胆,今夜冒昧开口。若有不妥之处,万望陛下恕罪!”
裴冀说完,向着皇帝再次郑重叩首,随即静待回应。
第4章
“裴卿,你替你那侄儿来朕这里求娶公主一事,他自己是否知晓?”
在静默良久过后,终于,殿内响起了皇帝的话语之声。
“启禀陛下,目下为止,臣家二郎尚不知晓。”
皇帝扬了扬眉,轻轻地哦了一声,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望着裴冀。
“裴卿,你莫非是糊涂了?公主如今既然归朝了,还提从前事作甚?”
“何况,朕多少也是知道的,有些人还不知天高地厚,曾令她蒙受羞辱。朕如今不予追究,已是宽宏大量了,又何来所谓的缘分?”
虽然皇帝说话的语调是不紧不慢的,但言语之下,那种仿佛便要冲天而出的不满和怨气,却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的。
显然,倘若方才说话之人不是裴冀,换作是任何一个别的什么人,恐怕皇帝当场已是变脸发作出来了。
“陛下所言极是,臣也知冒昧,但还是恳请陛下,容臣将话说完。”裴冀色坦然。
“说罢!”皇帝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