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和驸马新婚燕尔,如何晨昏相对,又如何如胶似漆,自不必多说,只看到来此的头三天里,二人寸步未出宫门,直到几日后,方现身出现在了附近,或泛舟碧湖,或骑马游玩,但无论去往哪里,驸马必紧随在公主身畔,两人形影不离。如此又过了几日,驸马假期进入后半程,李婉婉和卢文君也被接了过来。
随着两位郡主带着随行到来,原本清幽的这个地方一下便变得热闹了起来。郡主和婢女们荡秋千,采花,斗草,从早到晚,女孩们的娇音细语不绝于耳。
再过两天,新安王李诲和郭果儿也来了。
全是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聚在了这个他们此前从没来过的仙乐地。姑姑又温柔可亲,有求必应,每日里自是笑声不断。连原本郁郁寡欢的卢文君,慢慢地,脸上终于也开始露出了些笑容。
这本就是絮雨将他们都邀来此地小住的初衷,想让卢文君散散心,这日听到李婉婉又提打猎,没等她说完,几人就都眼巴巴地望来,想必是齐齐商量好,推李婉婉出来说话而已。想着没几天就要回城了,便和裴萧元商议了下,他一口说好,于是应了下来。
卢文君的父亲在门下省任职,其族兄卢景臣却担任着北府禁军将军的职位。近来或是察觉到朝堂里的气氛异样,知自家儿子不大灵光,平日懵懵懂懂,只知和那一帮卫中子弟吃喝玩乐群殴打架,怕继续留在南卫里,不知哪天就会惹祸,先前和长公主商议了下,将卢文忠调到了禁苑天龙厩里,叫他跟着尚乘局的一个奉御做事,又叫就在近旁的卢景臣也看着点,好叫儿子磨一磨性子。
卢文忠父系是手握实权的士族名门,母亲更是贵为长公主,平日在卫中八面威风,出去了,是连猫儿狗儿都要让给他让道的主,突然间身份大变,被迫来到禁苑养马,几乎如同被关在了里面,不得自由,自是闷闷不乐。这几天知道妹妹几人被公主姑姑接来散心,羡慕不已,得知这个消息,赶忙叫人选出几匹好马,亲自送去,于是顺理成章,也加入了行猎的队伍。
翌日上午,天高气爽,絮雨和裴萧元领头,带着众人出行。除去李婉婉李诲姐弟、卢家兄妹等人,同行的随卫、阉奴、婢女等自然也是少不了,一行数十人,皆鲜衣怒马,正沿着湖畔骑马向猎场方向行去,忽然宫人从后追来报事,康王来了。
絮雨和裴萧元对望一眼,率众停马。
康王今日也穿一身骑射劲装,银衣白马,眉目飒爽。他带着几名护卫和阉奴,纵马疾驰来到近前,翻身下马,疾行到二人马前,行礼过后,口里亲热地喊着阿姐姐夫,说自己早几日前就想前来拜望,又不敢贸然打扰,听说他们今日带着新安王等人游猎,便不请自来,希望能够加入。
“自阿姐回朝之日起,我便无时不刻盼望着多和阿姐亲近。如今阿姐成婚,姐夫又是弟向来崇敬之人,难得有今日机会,恳求阿姐姐夫,也带我同行可好?”
康王和宁王府姐弟从前固然算不上经常往来,但与李诲小时是在宫中是一起读过书的。至于与卢家兄妹,在曲江池沉船意外发生之前,关系更是亲近。
他说话的功夫,李婉婉和李诲都已下马行礼。
卢文忠也领着妹妹卢文君向康王见礼。卢文君应是还记恨上次沉船的事,态度冷漠,虽照着礼仪行礼,然而正眼都没看一下康王。康王看去浑不在意,只用渴盼的目光注视着絮雨。
康王突然这样到来,开口请求同行,不管他私下如何做想,这举动本身,除了有些冒昧之外,倒也算不上是多大的不妥。
将来会是怎样,尚未可知,但如今,康王还是自己阿耶的儿子,她的阿弟。便是不给康王面子,看在阿耶的份上,她也不好直接回绝。
她应好。
康王面露喜色,朝着絮雨和裴萧元再次行礼,随即翻身上马。
正是草深兔肥的季节,一行人穿过附近的一片林子,来到一处地势平缓的猎场。
这是昨日裴萧元亲自先行过来选定的地方,目的自然是为保证今日带出来游玩的两位贵女的安全。絮雨对射猎并无多大兴趣,不打算参与,只在附近观望。他指挥卫兵将野兔山鸡之类的小猎物围住往中间赶,两位郡主分别在李诲卢文忠的陪伴下发箭。玩了半日,二人各射出几十发箭,都有收获。李婉婉因在家时练习射箭,箭术本就不错,打中了不少冲到附近的山鸡野兔。卢文君的箭术不如她,只射中两只因太过肥硕跑得不快的山鸡,但也心满意足,十分高兴。
过午,秋阳热晒起来,猎场无所遮蔽,二郡主渐热,开始乏饿,裴萧元便命卫兵收阵,一行人回到了搭在附近树林旁的帷帐里歇息。在中间一帘紫色的帷帐内,众婢环绕服侍,二郡主一左一右地坐在絮雨身旁,饮着甜淡酪酒,吃着食物,说说笑笑,心情极好。
裴萧元等在附近的一丛树荫下。风不时将帐内她和二少女所发的隐隐说笑声带来,他耐心地等着。终于,二郡主在婢女的陪同下走出,入了她们自己的帷帐,开始休息。
他走进紫帐,屏退里面剩的人,自己解了束缚了他大半天的蹀躞带,扯开衣领,接着,一言不发地揽住她腰,带着,一起倒在了她正坐着的一张织满连珠对鹿花纹的长绒地簟之上。
只听他低低地叹了口气,随即便闭了眼,一动不动。
絮雨往他颈下塞了一只用晒干的忍冬和菊瓣填充的小枕。他躺了上去。她在他怀中寻了个舒服些的姿势,靠过去问他:“怎么了?很累吗?”
起初他没应,过了一会儿,就在絮雨以为他真的倦了想睡觉,只听到他喃喃地道:“她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她一怔,见他睁目转向自己,唇飞快附耳,用极低的声音道:“你莫误会。并非是我不愿留她们,只是你阿耶准我的休假也快到了。没剩几天了。”
两位郡主被她接来后,不可避免地,和他在一起的时间便少了。此前的几日,一直也没见他对此有任何反应,她还以为并没在意。原来只是忍着没提罢了。
她忍不住暗笑,随即,亦附耳回去:“方才已和她们说好了。明早就送她们回。”
他应当是深松口气,接着,双臂伸来将她搂住,反压在了枕上,低头待要亲她时,幄外传来杨在恩的通报之声:“公主,康王求见。”
康王入帐。待裴萧元走了出去,对着絮雨,他不再矜持,先是吹捧一番,接着,说自己近来新搜罗到几件珍,来这里前,已派人送往永宁宅了,希望她能笑纳。最后,康王终于隐晦地道出了他此行的来意,原来是想探听皇帝的虚实,对群臣如今正议论得厉害的关于太子刺杀驸马一事,究竟是什么态度。絮雨推说不知。他也并未气馁,接着又说,据他所知,昭德皇后当年消失得不明不白,极有可能尸骨不存。如今的那座陵墓,也只是一座衣冠冢。造成这一切的罪魁,应当便是柳后和柳家之人。
“只要阿姐肯助我一臂之力,我愿对天发誓,将来,不但要为阿姐和昭德皇后报仇,更要将阿姐奉为我至亲至贵之人,保阿姐一生荣华!”
康王信誓旦旦。
裴萧元出来后,依旧停在方才他立过的那一片树荫下。此时二郡主和李诲等人都在各自的帷帐中休息了下去,除去午后风过林子的声音,耳边静悄悄的。
忽然,他的视线被天上正在盘旋的一只雕影所吸引。那雕儿飞得极高,倘不留意,看去便如空中的一只普通雀鸟。他仰面望了片刻,收目,招手唤来护卫,命守好岗哨,自己便转身,往树林方向走去。才走到十数丈外的一条被杂草覆盖羊肠野道上,他便停了脚步,立了片刻,最后,慢慢转头,目光投向一丛杂木后的一个角落,压低声,轻叱:“出来了!你还躲什么!”
随他话音落下,果然,那角落后探出来一张笑眯眯的俊脸。
承平朝他走来,叹气:“我就是怕雕儿会在你这里泄我踪迹,故意叫它离我远些。没想到还是被你发现了。”
“你怎么来了?”裴萧元问。
承平扬眉:“裴二,你不会以为北府里就没有我的兄弟吧?叫他们行个方便,又有何难?”
“我是问你,你偷偷摸摸跟来这里,意欲何为?”
裴萧元皱了皱眉,纠正他那一句或是明知故问的回答。
第章
承平显是丝毫也不在意友人这问话当中所隐含的不悦,不由分说,五指攥住了裴萧元的臂,观看了下左右,确定周围无人,将他强行拽到自己方才隐身的地方,这才撒了手,低声道:“我有事想找你问。前些天一直没见着你,打听了下,才知你和公主来此小住,我等不住,便自己过来寻你问。”
“圣人此次祭祖之事,是否另有意图?”
承平丝毫也无停顿,径直问道。
日光自树梢荫顶的缝隙间透漏而下,印在了承平的眼底,令他目光微闪。
裴萧元和他对望了片刻,道:“十一月初日祭祖,不是皇家传下来的规制吗?年年如此。你曾在长安为质,几年前又来过,对此应当知晓,何以如此发问?”
承平笑道:“前些天的那场朝会,你人是不在,但发生了什么,你必然是知道的。谏议大夫苏士明等人,先是弹劾韦居仁放纵亲眷侵占良民田舍,又弹劾柳策业的孙儿为了争道,曾当街打死过人,赔了几个钱便了了事。这些都是经年旧事,原本早就没人提了,如今苦主却突然跑去衙门告状,还叫谏官们知道,公然在朝堂上为苦主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