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鹤也不知是失望还是意外,听了,愣怔了片刻,匆匆下拜:“草民明白了。多谢公主安排。草民……极是愿意……”
絮雨颔首:“那就如此说定。”
当天晚上,待她出宫回到永宁宅时,阖宅出动来迎,人人兴高采烈。
贺氏看到她,更是欣喜得眼眶发红,险些当场落泪。
禁苑出事,她回来过一趟,随后入了宫,接着,便再也没有露面。
时隔这么久,这是她第一次回永宁宅。
之前这快两个月的时间里,她人一直在宫中。而驸马则因卷入康王一案,被软禁在府邸的一间独院里,日常除递送饭食,连家中下人也不许见面。到处都是公主将要和他脱离关系的流言。贺氏为此整日担忧。随后,就在数日前,驸马忽然领着青头悄然出去了一趟,也不知去了哪里,几天前才回来。
所幸,这一趟从外面回来后,那些监视的人便消失了,他好像也没事了,官复原职,但每天早出晚归,一句话也无。而公主依然不曾回。
若不是青头悄悄告诉贺氏,说公主这几日应当就会回来,贺氏当真急得想去东都找老家主问主意了。
今夜终于等到公主,贺氏领着人行完礼,略一打量,便发现公主看起来人消瘦了不少,灯光下,脸色也显苍白,带着几分气血不足的样子,心疼不已,急忙引她入了寝堂。
这几日,为随时迎接公主,这边寝堂里一直烧着暖炉。她将絮雨请到炉边一张铺着毛褥的榻上坐定,叫侍女送来热茶,又问她想吃什么,说自己这就去给她做。
在宫中住了快两个月,每天忙着侍奉阿耶,代他处置事务转达政令,宫室空阔而冷寞,身边往来的,尽是些走路都习惯放轻脚步的谨小慎微的宫。今夜忽然回到这里,明亮的灯火,热烘烘的火炉,周围全是充满欢喜的笑脸。絮雨心下不觉也跟着变得暖了起来。
她笑说自己在宫中已用过饭,叫贺氏不必忙碌。贺氏端详了下她的脸,又摇头,说她瘦了不少,让她稍等,自己去给她炖八珍汤。
“……公主先歇一会儿。八珍汤需慢火细熬,从前我常做给崔娘子吃,最适合妇人家补血养颜之用。记得那会儿小郎君才五六岁,原本也爱吃,后来也是怪我,多嘴了一句,说是给妇人养颜用的,他听到了,不管怎么哄,再也不肯吃了……”
贺氏想起多年前的旧事,随口说了几句,眉眼里全是淡淡笑意。
“等做好了,正好用作宵夜。”
贺氏吩咐烛儿等人好好服侍公主,自己就要出去,又道:“驸马昨晚回来很迟,我问他,他说衙署有事。今夜想必也是不知公主会回。我这吩咐青头去叫他回来!”
“不用了!等他事毕,自己回便可。”絮雨说道。
贺氏只好应是,随即匆匆出屋去备宵夜。
絮雨坐了片刻,回来路上冻得有些发冷的手脚渐渐暖和了起来。又在众婢的服侍下沐浴,出来后,换了身家常的寝衣,步入内室,抬目,视线落到对面香木床上挂的一副轻纱帐上时,不由一怔。
这帐子……好像是她很早以前出钱让青头去西市买来给裴萧元用的那顶。
“这是哪来的?”她忍不住发问。
跟入的烛儿忙解释。
“白天刚换上去的。阿姆说公主你这几日快要回来了,再重新收拾下屋,好迎接公主。青头哥知道了,就说他那里还有一顶公主从前叫他买给驸马用的帐子,花了整整一万钱!当时公主还是小画师,驸马住在公廨里。谁知驸马不用,让青头哥还给公主。青头哥说,公主当时好像生气了,叫他丢掉,他舍不得,偷偷藏到了现在。阿姆听了,叹气说,驸马不识公主好。这么好的东西不用,放久了,若是虫蛀蠹咬,坏了可惜,便做主,给挂上了。”
烛儿一边掩嘴笑,一边学着白天几人说话的语气,倒是活灵活现。
絮雨停在床前,看着,想起当时情景,一时似有隔世之感。
“公主你怎么了?你不喜欢?”烛儿忽然发现她没反应,小心地问。
“公主若是不喜,我去和阿姆说一声,这就换掉……”
絮雨慢慢走到床前。
“很好看,挂着吧。”
她抬手,摸了下垂落的轻软如云的帐边,笑道。
第2章
夜渐渐深。阵阵寒风穿廊而过,有时拍动绮窗,便发出如夜雪敲窗似的簌簌的寒微之声。
屋中灯花哔啵,间或夹杂几下清脆的棋枰落子之声。
冬夜是如此枯静而漫长。钟漏里藏的夜辰,似屋隅处香炉里的烟,自炉腹内喷吐而出,散尽,又继续涌出,袅袅不绝,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絮雨坐在坐榻之上,自己轮流投骰执子,断断续续,已是走完了两盘双陆棋。
此前在宫中的每个夜晚,她是片刻也难得闲暇的,忽然回到这里,整个人似骤然全部放了空,在等待中,慢慢地,生出几分心绪不宁之感。
走棋起初只为消磨夜时罢了,有一下没一下的。在又一次开棋之后,也不知是如何起的头,她的脑海中忽然闪出一个念头,有个不具形状也不知是为何的混沌对手和她互为博弈,赌注便是她心中的所盼。
倘若她能赢下这一局,那么,纵然她早便知道,世情容易变幻,欢情总最薄恶,一切也都将无施不宜。她心中的暗望,最后必能成真。
她怎不知自己这忽起的念头是怪而可笑的,然而一旦涌出,便再也驱之不去。带着几分迟疑,又几分自嘲,她将白玉雕的马头棋子一只只摆好,再将那隐喻着混沌对手的玳瑁青马也归了位。她抛出的骰子轻灵地滚在白牙绿角饰的紫檀硬木棋桌上。
那是她内心最底处的从不曾对人言的最为隐秘的忧思。平日便是连她自己,也不愿、不会去想。但在这样一个等待的寂静的冬夜里,它悄然浮上了她的心头,再也捺不下去。
在骰子发出的清脆而悦耳的滚撞声里,她莽撞地开始了一场关于它的结局的赌博。
不过一局棋而已,不能真的左右吉凶,即便白马输了,也是无关紧要。这仅仅只是她用来消磨长夜的一个游戏。她这样和自己说。
然而她终究不再似起初那样漫不经心,可以一边走棋一边听着外面的动静,以致于数次误将夜风吹动枯枝之声当作是归人的脚步声近。她变得专注,每一次投骰都是谨慎的,经过算计的,盼望所得的骰数能如人所想。
今夜运气似乎不大好。一半走完,青色陆子已明显占据了上风。玳瑁马头们在烛火的光映中熠熠生辉,向着半月形的城门奏凯而去。
一种犹如谶纬般的不祥之感爬满了她的心头。
她变得踌躇,投骰越来越慢。在玳瑁子再向着城门前进几分之后,战机再一次轮换到了白玉子的一边,而她望着棋盘,深深陷了进去,指久久地拈定了骰,一动不动,竟有些不敢继续。
她是如此凝,以致于一股冷风拂过她身后那面珠帘,钻入寝屋深处,曳得烛影摇晃不已,亦是没有半分觉察,直到她终于投下了骰,不料用力过度,骰子在棋桌上连续翻滚,撞到桌栏,反跳了出来,掉落在地。
它落在她身下坐榻的一只撑脚近畔。她俯下身,待要捡起,不期此时,另一只手从后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