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与今日献俘礼的归来将士,皆为功身。他们身披雪亮铠甲,胯骑高头战马,列着整齐的队伍,浩浩荡荡,穿过专为他们大开的开远门,从矗立在旁的镇国楼前走过,在阵阵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向着皇宫行去。
皇帝身着十二章衮服,玄衣纁裳,头戴十二旒的帝王之冕,华盖警跸,端坐在外朝正中的高耸城楼之上,天威逼人。在他足下前方的广场里,数百文武朝官肃然列队分立,诸卫部列,黄麾仪仗。
队伍行至皇宫正大门,门后,一条笔直而宽阔的御道,直通城楼,金吾持戟,分立两侧。行在最前的千人继续走上御道,人马雄赳,马蹄踏地,声震地皮。
抵达下马桥的位置,此战的行军大总管令狐恭下了坐骑。他率着身后裴萧元、薛勉、贺都、宇文峙等十二个各方的主将,大步走到了城楼之前,向着御座之上的皇帝行过跪礼,高声禀报此战战果。
何晋、陈绍、刘勃、顾十二等人,也因奋勇杀敌,军功超群,得在今日队伍前列。如何晋陈绍刘勃等人也就罢了,从前都是各有经历,但今日如此场合,于顾十二这些出身市井的将士来说,却是前所未有。此刻,虽然人人看去表情肃重,威风凛凛,实则内心已是激动到何等地步,可想而知。
“……臣令狐恭,奉陛下之命,征逆讨贼。仰赖天威,三军齐心,奋勇杀贼,威灵震敌。今幸不辱命,一举克定,擒获贼酋逆首,悉数献于天京……”
令狐恭洪亮的声音在广场中响荡,也送到了位于城楼后方的一间值房里。
絮雨伴着李诲,二人静静同坐,听着正来自外面的声音。
李诲今日也着衮冕衮服。他头上的衮冕,饰以九旒,衮服也是九章。除九之数,其余皆与皇帝无二。
待令狐恭献俘完毕,刑部尚书代皇帝宣读罪状,令将今日所献之俘与此前谋乱事败的王璋一众党羽斩首,并告太庙,随后,便是今日另项极为重要的内容:封李诲为皇太孙,昭告公布,令万民知悉。
随着预定流程一项一项地过,少年那原本极力镇定着的情,渐渐无法控制地紧张了起来。
“皇帝诏:朕承天明命,君临八极,率土之内,皆我赤子,凡非十恶,宜许自新。今却有反逆叛酋,相交勾结,跳梁丑类,狂僭侵暴,敢令朔漠不宁,黔黎蒙难……”
刑部尚书抑扬顿挫宣读圣旨的声音,跟着传送而至。
“我国我朝,仁恩浩荡,普天之下,咸使宁安,凡弃恶思顺者,无不恩抚。不从告谕,敢怀凶心,必义武奋扬,芟夷丑类……”
伴随着众多待斩酋俘和罪身之人被押送而出,广场里起了道道震耳欲聋的杀威之声。
“姑姑,我……真的行吗……”
在尚书的宣旨声中,李诲突然转头,望向了身边正伴他而坐的絮雨。
他的双手紧紧交握,笔直放在膝上,身体僵直。
“我……我还是担心,怕我做不好……”
他含了几分羞愧,低声说道,衮冕前的几道珠旒随他方才猛烈转头的动作交缠,挂在了冕盖之上。
去年春开始,朝廷作战,他则被悄然送去东都,除读书习法,更随裴冀一道,巡行偏村陋巷,亲历四时农桑。
“圣贤道理,你比姑姑知道的必定多得多。”絮雨说道,“姑姑也不知如何教你。”
“你能告诉姑姑,去年一年,你最大感悟为何?”
李诲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姑姑,我能说吗?”
“但讲无妨。”
“从前我极向往景升盛世,我以为,在那一场变乱之前,四海升平,人人皆是安居乐业,天下更是无饥。去年一年,我跟太傅走遍乡野,我方知晓,何为民生多艰!更叫我吃惊的,是我不止一次亲耳听到白发老农说,如今他们的光景,比起二十年前已是好过许多了。景升朝最后那些年,徭赋不断,差科繁重,他们一年四时不得休息。难有丰收,也只得粥菜勉强果腹,若逢荒年,卖田卖子者,比比皆是,乃至背井离乡,有家无归。而我去的地方,还是东都附近。想我国家之大,在那些偏远之地——”
他因了激动,停了下来。
絮雨点头。
“是,这些,早年姑姑在外之时,也有亲历。所以,裴太傅可有说,为君者,当如何应对?”
“邦畿千里,维民所止。德惟善政,政在养民。”李诲慢慢说道。
“公主!”
这时,值房门外,传来郭果儿恭敬的请唤之声。
“皇太孙当出。裴太傅亲迎。”
絮雨起身,抬起手,将李诲衮冕前的旒珠整理了一番,令其整齐垂落,随即笑道:“去吧。只要你不忘你此刻的感悟,则我圣朝所有将士,无论今日在的,还是已不在的,他们的牺牲,便有所值。”
李诲咬牙,慢慢,却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裴冀带着礼官,正等候在外。
絮雨送李诲到了门口。他行了几步,忽然,又再次转身,向她恭敬下拜,行完一礼,终于,他起身,朝着裴冀等人走去。
“……昔哲王受图,上圣垂范。以贤而立,则王季兴周,以贵而升,则明帝定汉。今有新安王诲,猗兰毓祉,至性仁孝,承华虚位,率土系心……宜立诲为皇太孙,守器承祧,永固百世,以贞万国……”
礼部尚书读完立皇太孙诏,将诏书送下城楼。李诲下跪,双手高高举起接过,向着皇帝行叩拜大礼。
接着,文武百官、禁卫仪军,以及,参与献俘的全部凯旋将士,从令狐恭、裴萧元始,随李诲一道,向着皇帝的方向行礼。
呼声从广场起,扩出皇宫城墙。丹凤门外的将士跟着下跪山呼。声浪又一波波地蔓延出去,临街百姓纷纷跟从,加入了山呼的行列。
皇帝缓缓从城楼御座之上起身,立他身后一隅的絮雨悄然上来,扶住了他。待去,忽然她又转头,看了眼城楼下方。
广场之上,正万人齐拜,形同蚁聚。然而,在密密麻麻人群里,她依然还是第一眼,便看到了那一道身影,昭昭朗朗,风猷如松。
他与身旁所有人一样,本正俯首行礼,在她回首之时,如心有感应,慢慢抬头,举目望来。
万众之中,二人四目遥遥相接。
“你在看甚?”皇帝跟她停了下来,等了片刻,忽然发问。
“看我裴郎。”她低声应。
皇帝一直紧抿着的唇角,微微动了一下。
在身后冲入云霄般的此起彼伏的万岁声中,她扶着皇帝,下了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