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容炀觉得日子过得很快,就看着眼前那个人,转瞬,便又是一年冬去春来。他在等待中才发现原来时间也可以这样磨人,无数次地醒来,却还是再同一个夜里,好像,永远,永远也等不到破晓。
那样煎熬的日日夜夜,就像是一把匕首,在他身上一刀一刀地划过。容炀觉得自己要死去了,可他还是为了一个承诺继续活着。
终于有一日,容炀已经数不清到底是多少次翻过录鬼簿,那一页上,终于出现了新的墨痕。他的宁辞,将在五个月以后,降生在一户姓沈的人家。
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讯息,但他总算可以去找他。容炀提着天枢,踏上了寻他的路。
这样一找,却又是许多载。
容炀从来不晓得这个人世间这样大,明明他曾经那样轻易地就遇上了宁辞。现在他明白了,那不过是因着他们有缘,可他们的缘分,仿佛已经耗尽了......遇上宁辞,是他的命,找不见他,也是命。然而,容炀从不信命,不信天道。自他当年在长明宫门前救下宁辞,他便已经开始逆天而行。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听过沧渤的波涛,见过大漠的云霞,宿在乌篷船中耳畔是船夫的号角,也在不知名的村庄看炊烟飘荡过许多人家。
红尘这般鲜活,于容炀,却始终寂寥。
他只在想,他的宁辞该降生了,会走路了,是否去念学堂了,有没有好好听夫子的话......容炀时常带着一罐蜜饯,遇上应该和宁辞一般年纪的孩童,便随手分给他们。他坐在路边的台阶上,看孩子们拿着蜜糖嬉笑散去,便会想,他的宁辞,现在是不是也有糖吃?
哪怕这一世还没有见过,容炀也希望,宁辞在某个他还没有找到的地方,可以喜乐顺遂地活着......
又一年,容炀路过了肁国,路过了京郊的府邸。宅门前刚搬去时种下的垂丝海棠已有碗口粗细,他离开时邻家还是始龀之龄的女儿,已经嫁作人妇......容炀还在寻觅着,三千凡尘,总有一处,可以遇见他。
那是一个春日,容炀到了一处王城。街上极其热闹,酒肆里,商铺前,却都挤满了人,方知,今日金榜出云,新科进士簪花游街。
路边有人问,可知状元是谁?只听人答,是沈侍郎家的三公子。
容炀本是途经,闻得这姓氏,下意识地立身回过头去。
不远处的街角,马蹄声传来,为首的状元郎,一身红衣,面冠如玉,簪着一支芍药花。
高头大马从容炀身侧经过,那花却不知为何在此刻落了下来,掉在了容炀手中。百姓皆友善地哄笑起来。骑在马上的状元郎,便笑着扭转了马头回来取。
骊色的马停在了容炀身前,容炀抬了手将花递过去。俊朗的状元郎却忘了接,仿佛丢了魂一般,只怔怔看着他的脸,容炀亦微抬了头,望着他。
谁都没有说话,周围的百姓怪地小声议论起来。他们的眼里,却只能看见彼此。
半晌,状元郎的眼角不知为何,无意识地落下一滴泪来。
容炀伸手用拇指擦去他的泪,像从前一样:“你哭什么?”
“这位公子。”只有一滴泪滑过,也在那熟悉的面上留下了浅淡的泪痕,他却又笑了,看着容炀道:“我是不是见过你?”
那时,距离容炀在钰西关收回宁辞的骨灰,已经整整二十年过去。
二十年,居诸不息,白衣苍狗,容炀想起过往许多的岁月,却都只在这一笑中,烟消云散了。
那一世的宁辞,没有留在王城。与他一同及第的进士们大都在京中为官,只有他执意求了处偏远的郡当一个小小的太守。
诸人皆叹沈侍郎家的三公子可惜了,又有好事的人,将那日游街时的见闻左右传说,胡乱生出了许多流言来。但与他们,却都是无关紧要了。
“留在京中又有什么意思,不过一味勾心斗角。”那些流言到了宁辞耳里,他便笑道:“我上头还有两位兄长,早已入朝,我若留了,沈家却也树大招风。还不若在这山野间与你做一对闲人罢了。”
彼时,他们已在郡中住下,风景极好,站在宅院之中,都能看见远处绵亘的青山。闲时,便策马同游,也不拘去哪里,纵使只在寻常巷陌尝些淡饭粗茶,因着身边人在,也再没有更好的光景。
奈何桥上走过一遭,前尘往事宁辞其实已经不记得,只是冥冥之中,他始终觉得自己在等着谁。他忘了容炀,却又在遇见的第一眼,那样清晰的明白,这个人便是那红尘中不可言说的牵绊。
宁辞偶尔会问起过去的事,容炀便拣那些好的与他说,甚至有意隐去了他前世的身份,那些原本也不重要。他一直在乎的,就是眼前这个人,无论他曾经是谁,此生是谁......今后,又会是谁。
只是渐渐地,宁辞却也能猜出一些来,有一日,忽然道:“这些年,你一定很难。”
那依稀是个夜里,烛火悠悠,宁辞的指间绕着他的头发,容炀的手揽过他光裸的脊背,很久以后道:“或许罢,却没什么要紧的。现在你在,便足以抵消所有了。”
宁辞微微仰面去看他,容炀微笑着,眸中只有他的身影。宁辞原还有许多话,最终却只握了他的手,十指紧扣,轻声道一句,多谢。
第99章
那一世,他们相守了十年。
第十年上头,郡里出了蝗灾,许多百姓忙了一年到头,几乎颗粒无收,饥民四下流窜,路上随处可见饿死的尸骨。宁辞为了这场天灾,殚精竭虑,日夜周旋,总得两三个月,灾害渐渐平息下来,他却病了。
起先只是咳嗽,咳了一个来月,咳出血来,脸色也一日不如一日。人族的大夫看不了,容炀便召了堂庭的医官来,当年一枚丹药就可以救下宁辞,如今堂庭的药石耗尽,居然治不了他。
那医官战战兢兢地对容炀道,丹药只救得了能救之人,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宁辞只怕命数到了。便是没有这场病,也活不了多久......
“滚!”容炀挥手将他掀了出去:“你不行便换旁的人来,你也不用回堂庭了!.....”
他赶了那医官,颓然地在椅子上坐下。一只重明鸟飞到容炀身边,嘴里叼着一封信笺。他到底还是托苏姚姚算了一卦,只是苏姚姚上次算出了那大凶的卦象之后,这次便不敢替他算了,辗转又托了楚晴。
容炀拿着那封信笺,手不自觉地颤着,半晌都没有打开,最终只是扔进火盆中烧了。
如果命要宁辞死,那他不去看命,宁辞这次是不是就可以活下来?
他手捂着脸,深深地吸了两口气,面色勉强缓和下来之后,才回了旁边的卧房里。宁辞正睡着,间或还是咳嗽,总也睡不安稳。听见他的脚步声,便睁了眼睛,将手从锦被中伸出来。
容炀走过去握住,在床榻边坐下,另一只手轻轻摸他苍白的脸。宁辞在他掌心蹭了蹭:“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
“没什么。”容炀打起精笑了一下,“医官说,不是什么大毛病,再吃两贴药就好了。到时候,腊梅也该开了,咱们就可以看花了,好不好?”
宁辞轻声应他,说,好。
陆续又召了许多人来看,一贴贴药下去,却如泥牛入海,半分起色都没有。容炀一勺一勺,一颗一颗地喂,宁辞不想他难受,也都吃下去,总说好些了。
只是他身子太弱,三餐都咽不下,哪里还吞得下药。有次容炀给他取蜜饯去了,宁辞实在撑不住,胃里直冒苦水,勉强下床,扶着墙到花坛边全呕了出来,又小心拿土掩了,才一步步挪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