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双姐和齐东珠相识已久,早在齐东珠在宫中生出诸多牵绊之前。齐东珠当然对她流露过想要出宫的意思,如今她这么轻描淡写地说着这话儿,眼底却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点儿难以抑制地欣羨之色。
齐东珠心下一揪,便彻底知道了症结在何处,可她却发自内心地涌出了一股无力感。
自入选那日起,卫双姐怕是再也不能走那条离开宫廷的路了。她就是她笔下那些永远无法振翅飞翔的鸟儿,只能汲取这方寸之地的风和雨露。
这或许没什么不好,紫禁城养人,皇家更是生活奢靡。卫双姐如今诞下皇子,甚至有惠妃的百般照拂和宠爱,锦衣玉食,不外如是。连齐东珠都知道这个生产力低下的落后时代,女性生存尤为不易,连齐东珠都有暗暗慨叹宫中生活的便捷,卫双姐这个生于这个时代,又怎会不知?
可是,人存活于世,毕竟不是只依靠□□的满足和欢愉。卫双姐是什么性子,齐东珠自打第一回见她,便心中有数了。她能和卫双姐相交莫逆,除了阴差阳错的际遇之外,还有便是灵魂相吸。
她知道自己不会在这个时代遇到第二个卫双姐了,一个如同寒夜中的灯豆一样温暖的灵魂,一双澄澈见底,遇光而耀的琥珀瞳。她美得惊人,但让齐东珠心折的却不是她的美艳,而是她那双无法被囚困的眼瞳。
她不是一只囚鸟,不是一只能被养在笼中的鸟。她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被磨平了棱角,甘于被困的女子都不相同。
是她,让齐东珠在这个时代找到了真实存在的感觉。也是她让齐东珠明白,即便是再黑暗无光,再臭名昭著的时代,也有无法完全被磨灭的人性之光,也有人在懵懂之中逆流,在洪流之中挣扎,她们的血液是鲜红的,流淌的是浓烈的生命。
也是卫双姐,让齐东珠用更清明的目光去看待这个时代生活的更多人。让她逐渐不可自抑地发现,那些被这个时代裹挟的黑暗之下,仍有星星点点的光芒闪烁。仍有人在自救,仍有人维持本心。
齐东珠垂下眸子,掩盖眼底的伤感。她怎不知卫双姐想要自己获得她永远无法得到的自由,出宫去探寻红墙外的天地。可却没有人能帮的了卫双姐。
“有你和四阿哥,八阿哥在宫里,我哪儿也不想去。”
齐东珠抱着仍然不肯清醒的萨摩耶幼崽轻轻晃了晃,让这小毛崽搭在襁褓外的肉乎乎的小毛爪跟着颤了颤,可人儿极了。
卫双姐终究是垂眸轻又快地看了一眼她的儿子,听闻齐东珠如此说,当即软了眼眸,用白皙的脸颊蹭了蹭齐东珠的肩头,那亲人的模样,和她生下的萨摩耶幼崽粘手的模样别无二致,倒将齐东珠也逗得短促地笑了一声。
“有娘娘和东珠在身旁,我该心满意足了。”
卫双姐轻声在齐东珠耳边说道,两人在床榻上依偎在一处,一同垂眼看着齐东珠怀里睡得小舌头都吐了出来的萨摩耶阿哥。
齐东珠其实知道,卫双姐也在尽可能地宽慰自己,也想从那些不着边际、难以抑制的有关自由的幻想之中走出来。或许对于卫双姐来说,宫中有爱人,有朋友,有她拼死诞下的孩子,有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她还有什么不满足呢?她该心满意足了。
可是若是思维随理不随心,这世间便不会有那么多殉道者前仆后继地死于非命了。
齐东珠心中仍然沉沉地坠着,但她半点儿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憋闷好半晌,她才轻声说:
“我还想吃酥酪,刚才吃太急了,没尝到味儿呢。”
“有的是呢,我叫白哥给你拿。”
卫双姐笑了,伸手刮了刮齐东珠的脸蛋儿,臊的齐东珠红了脸,躲开她裹着一阵冷香的细软指尖儿。
眼看着卫双姐为了不扰到睡得正酣的萨摩耶幼崽,自个儿下榻踩着鞋子,去门口叫白哥儿给她们拿酥酪,齐东珠看着她的纤细但仍然挺拔的背影,心中的揪痛舒缓了些许。
哪怕不知未来何去何从,至少此刻,她们都还能相依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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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金毛
◎“呀——弟,坏!”小金毛不乐意了,甩了甩胖乎乎的小脑袋,扁了扁嘴,却也没有哭,而是也张开嫩嫩地小嘴儿去咬萨摩耶阿哥的头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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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二十年末, 三番之乱被平,皇帝龙颜大悦,朝中焕然一新。
后宫女子等来了新一轮的封赏, 佟佳贵妃晋皇贵妃,德嫔晋德妃, 诸多之前被康熙口谕晋封的妃嫔等来了正式的册宝, 内务府忙得脚不沾地。
当然,这后宫中的事儿和齐东珠也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她继续在延禧宫过着偏安一隅的小日子, 偶尔在佟佳氏的纵容和默许下去景仁宫探望比格胖崽。不过大多数时候,她都与小甜崽萨摩耶腻歪在一起, 亲手将这个小汤圆儿一样的白团子养成了一个大号糯米糍。
萨摩耶阿哥和比格胖崽多有不同, 在不满一岁的年纪,就充分展示了雪橇三傻的运动能力, 在榻上这方寸之地左冲右突。虽然幼崽还无法站立, 却能用他的四个小爪爪奋力吧啦柔软的床褥, 围着来逗他玩耍的大人嘤嘤直叫。
齐东珠和这个时代其他娇养幼崽, 恪守规矩的奶母不同, 她并不会觉得幼崽在榻上四处乱爬是不成体统的行为, 也不会用怀抱阻止幼崽四处探索。她只是说动了惠妃,给八阿哥的小寝室里铺上了厚实的毯子, 将加剧的棱角细细包好, 装上小小的围栏, 然后就任凭萨摩耶小崽肆意探索这个对他来说陌生又新的世界。
当然,她这种在这个时代算得上标新立异地育儿理念自然引起了旁人的不解。康熙在与惠妃协商后宫新晋嫔妃用度之事时曾来看过萨摩耶幼崽一眼, 正巧见这还没满一岁的小奶崽四肢着地, 仰着一张白里透粉的小脸儿在围栏后对着齐东珠讨要抱抱。
齐东珠笑着抱起玩够了, 又开始变得粘手的萨摩耶幼崽, 正瞧见康熙冷着一张脸从屋外进来,近乎本能地后退了半步,脚跟儿靠上了她寻宫中做木匠活儿的老太监做的可收缩的幼儿栅栏。
“你给皇子弄个栅栏是为何意?”
康熙对齐东珠就没有什么好语气,见她就心生躁动,脸色愈发坏起来。
“奴婢给皇上请安。”
齐东珠心里觉得烦,但不得不抱着在自己怀里黏糊糊的萨摩耶幼崽,屈膝给康熙行了个礼。至于康熙的找茬言辞,她是半点儿都不想接,纯粹当作没有听到。
她此刻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因为康熙的连番容忍,已经在他面前愈发暴露自己的本性。即便是惠妃见她这副模样,也觉得有些心惊。
康熙也深知齐东珠的秉性,见她又和个鹌鹑似的站在那里装傻充愣,心中又冒出零星火气,见跟随自己而来的惠妃又要开口替齐东珠解释一二,康熙更是不耐,径直摆了摆手,对齐东珠说道:
“把八阿哥抱来给朕瞧瞧。”
齐东珠老大不情愿。倒不是说被别人抱会让萨摩耶阿哥觉得不开心,毕竟他和那认人且自闭的比格胖崽一点儿都不一样,外向小狗能从与不同人的交际中取得乐趣。齐东珠只是有点烦康熙罢了。
小狗是来治愈世界的,小狗那么可爱,给你抱一下都是对你的恩赐!就康熙抱个小甜崽还要冷着一张脸,齐东珠每次都觉得他能吓坏自己的萨摩耶甜崽。
就康熙那个德行,说实话宫里的崽愿意给他抱的也不太多,萨摩耶阿哥算是个例外了,这也是康熙每次来延禧宫都会路过八阿哥的小院儿的心照不宣的原因。
据齐东珠所知,除却大阿哥和太子这种基本过了可以任由大人盘弄玩耍的年纪的幼崽,其他几个崽要么如同比格阿哥一般,天生就不爱笑,要么如同边牧阿哥一样,马上六岁了,回宫也有几年,还是会被他威严甚重,身型高大的皇阿玛吓哭。
齐东珠听闻,宫中的猫猫公主们也大多如此。幼崽有时候要比成年人更加敏感,对于身高马大的威胁也有更直观的反应。想康熙这种庞大的威胁只单单在幼崽旁边一站,便能让笑容从幼崽脸上慢慢消失,更别提他伸出比幼崽的脸都大好几倍的大手要抱崽崽了。
想也知道,对于一些内心脆弱敏感的幼崽来说,这种场面堪比恐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