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吧。”
广善库属官催促道,齐东珠顾念翠瑛,先将翠瑛放到了小轿之上。轿子很小,放了一个人,齐东珠便上不去,不过她也没有上去的意思,随着他们出了院子。
火光冲破浓烟,开始在黑暗之中露出狰狞的本相。一时,静谧的街上开始响起人声,“走水了!走水了!”。打更人的声音和邻里的声音都响起来。齐东珠眼见他们砍断了捆住翠瑛的绳子,将翠瑛推入一个墙角,就要带着齐东珠拐入更深的小巷,避开前来灭火之人,便停住了脚步。
“您是太子的人吧?”
齐东珠开口问道。她其实也并不确定他们是皇上的人还是太子的人,总归不是怀有善意的,于她也无甚差别。只是她莫名觉得康熙还不会置她于死地,而眼前的人可半点儿不在乎她的死活。
那属官在熹微的光里面色不善,便叫侍从来提齐东珠,像是半句话都懒得多言,可谁知他周遭的侍从竟也对他的意思懈怠搭理,似乎是有些怕齐东珠手中那肯定哑火的手铳。
但齐东珠知道不是这回事。这些侍从身材高大,虽然沉默寡言,但齐东珠看得出绝非平庸之辈,更不是一个广善库小官能指使的。方才他们放火的动作毫无凝滞,而齐东珠就站在卧房门口,火几乎燎到了齐东珠的后心,可想而知他们对齐东珠的生死毫不在意。
这些侍从与广善库属官一道来,目的恐怕不甚相同。
齐东珠当然是不会想跟他们一道去的。倒不是觉得改名换姓入宫是一种折辱,只是她本就是为了避开太子才出宫,若是落入太子的人手里,恐怕不管太子是什么心思,她都不会落着好。如今翠瑛已经被他们抛在半路,她可以想办法自救了。
“太子殿下跟您说,若我成了您族妹,便能入宫封妃了?这种话儿,您身为官员,竟然也信以为真?”
齐东珠的手指轻轻压动了手铳的板机,那属官见周围的侍从无动于衷,甚至有离开此处的架势,心中念着即将送到眼前的泼天富贵,当即便准备伸手去拉扯齐东珠。
若是往日,齐东珠定然是躲不开的。可如今她在哈士阿哥的庄子里,跟着萨摩耶阿哥请来的蒙古师傅学了两个月的骑射,身体灵活了许多。坚硬的手铳敲上那官员的手腕儿,便转身冲出了巷子,往冒着火光的方向跑去。
院门口,已经有邻家的仆从用水盆灭火了,齐东珠在墙根儿下找到了翠瑛,见她幽幽转醒,周围还有好心人搀扶着她,齐东珠便鼓了鼓唇,对她无声做了个手势,在她阻拦不及地时候又向火场之中跑去,何人一道灭火。
火场之中有两样东西,她舍不下,一是她的小红马枣泥,二是她亲生母亲留给她的厚厚的一沓信。
她因为太过胆怯和逃避,还没来得及展开来看过。
她顺着人流,一道去邻居家提水来灭火,可是被火油燃起的火势很大,没那么好灭。因为她宅子所在的位置和官宅连成一片,不多时巡捕营也惊动了,更多的人去打水灭火,黑烟铺陈开来,夜晚喧嚣了起来。
不知是谁在火势中传开,这宅子是京中出了名的大善人纳兰东珠的,就是那个预测地动,施牛痘法的纳兰东珠,那个救京畿百姓的菩萨。这回儿,临街的人都来打水灭火了,火势被扑灭一半,齐东珠眼看着火势降熄,在旁人的惊呼声中冲进了火场,直接向后院的马房去了。
火势没有蔓延到后院儿,她将吓得嘶鸣的枣泥从马厩放出来,让它自个儿逃命,又裹上了一件湿透的衣物,冲进了库房之中。
她在浓烟里捂住口鼻,手指都被烫掉一层皮,才从一本已经被烧掉半边儿的厚字典里掏出一沓发烫的信纸。她将那些纸揣进怀里,已经被熏得呛咳不止,颤颤巍巍往外间跑去,蒙着头脸,根本看不清路,在库房门口撞进了一个暖热坚硬的胸口。
她抬起脸,看到一个有点儿熟悉的下巴,被浓烟熏的几乎失灵的鼻子里蔓延开一抹龙涎香的气味儿。她来不及生出惊讶,就被单手提起了腰,上本身被迫贴在康熙坚实的胸口,被侍卫和心惊胆战的宫人簇拥着,踏出了火场。
齐东珠将怀里的信笺向更深处藏了藏,脏兮兮的脸蹭着康熙的肩头,向外看去,见许多黄甲侍卫将快要熄灭的火场包围住了,更多的水被浇在燃烧的建筑上,黑烟混合着木料熄灭时产生的水汽,让夜风更加刺鼻。
不过齐东珠没心思去管这些了,她的脑子被烟熏火燎过,转得更慢,见现场被控制住,最后的火苗在黑烟之中渐渐湮灭,方才自己冲进的库房却是被烧成了一片黑炭,估计自己那些懒得收入地窖,没什么用处的字典之类也不会暴露,才干巴巴地抬起脸,不知哪根弦搭错了,福至心灵地说了一句:
“原来你真喜欢我啊。”
康熙没有开口,仍然用单手禁锢着齐东珠的腰肢,让她双脚离地,眼里只能看到他的脖子和下颌线。齐东珠迟缓地眨了眨眼,看着火势熄灭,周遭的侍从和奴婢又来与皇上报火势已消,请皇上和娘娘回宫。
娘娘。齐东珠眨巴了一下被烟熏得有些干涩的眼睛,双脚还是触碰不到地面。康熙肩头潮湿的大氅被解开,肩上又被奴婢踮起脚披上了新的,连带着齐东珠也一道被裹入大氅里,被携上了一匹马。
她的枣泥哒哒敲着蹄子跟了过来,乖乖被宫中侍卫牵住了缰绳,跟着宫中来的高头大马,一道向黑暗的紫禁城去。
*
齐东珠一路昏昏沉沉,到了乾清宫里裹着一个大氅,坐在椅子上发愣。康熙换了一件外衣,方才在火场里,大氅和衣帽都被泼湿,发尾却还是干燥的,即便是被侍卫层层保护,仍然在准备入库房寻找齐东珠的时候,被燎了半截儿发尾。
皇帝龙体有损,即便是不疼不痒的发尾,仍然是宫廷中的大事,康熙不耐,驱散了值时的史官,大马金刀地坐在齐东珠的对面。
乾清宫的奴婢给齐东珠捧上了热茶,齐东珠反射性地接过来,用烟熏过的沙哑声音道了谢,那奴婢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将头垂得更低了些。齐东珠抿了一口茶水,肩膀上还披着康熙的大氅。
“今日之事,是何人所为?”
康熙开了口,声音里没有什么起伏,齐东珠便开口答道:
“说是广善库属官,我不认识。”
康熙点头,又说道:
“朕会给你一个交代。”
齐东珠没有抬眼看他。今日那场火灾原本只是烧她一个宅子,就算声势大,也是一户人家的事儿,可如今却可以说是闹得满城风雨。先不说巡捕营及时赶到,就是康熙那一溜马甲侍卫站在官道上,黄色马甲在火光的明灭里无处遮掩,皇帝亲临,在火场之中抱出个人来这件事,恐怕在明日晨曦降临之前,满京城的勋贵怕是难有人不知道了。
齐东珠垂眸盯着茶杯中的纹路,罕见地露出一个“在思索”的表情。
她觉得之前那些结论可能有点儿草率了。并不是说结论是错的,她只是发现,康熙大概不是一时兴起。
毕竟一时兴起应该不至于冲进火里。
如果是这样,她和幼崽们的处境是否和预估不同?
齐东珠想不明白。她嗓子疼得厉害,把茶水牛饮了,然后咀嚼起了被水浸泡过的茶叶片。乾清宫中的奴婢规矩很好,没有一人敢抬头直视主子,只有康熙坐在上首看着齐东珠咀嚼茶叶片。
“谢谢皇上今日相救。”
齐东珠咀嚼的茶叶是君山银针,实在是没什么嚼头,她又不好意思吐出来,抻着脖子咽下去,看得康熙眉头直皱。
“来人,再给她一杯茶。”
“是。”
宫殿中的婢女安静福身,不多时又给齐东珠上了一杯茶,齐东珠露出一点儿笑容,接过茶盏,又道了一声谢。
对着小婢女,不是对康熙。
不过康熙对此习以为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