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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疟疾
◎“…太子和索额图越发荒唐了,今日耽搁了户部的赈灾银,反倒将银子拨到江南采办——八哥,您瞧好儿吧,等皇阿玛回朝,索额图也该到头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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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三十五年末, 噶尔丹不顾合约,再行战乱。康熙时隔五年,再次准备亲征漠北, 一举剿灭噶尔丹余孽。
皇帝御驾亲征,朝中重臣随行。大皇子胤褆再次领军出征, 皇太子留京监国。
齐东珠坐在景仁宫的殿中, 手边儿放着她亲自为女工撰写的教材。几年过去,纺织厂在康熙的推波助澜和默许下蔓延到了沿海诸省, 连带着炼制纯碱、烧制水泥及玻璃的化工厂,也零星开了几个。虽然只有了了几个, 但其潜能无限, 不仅在各方面扭亏为盈,更是为国库添了不少进项。
水泥、玻璃、皂角、染布厂一经铺开, 其影响便势如破竹, 些许劈开了一点儿笼罩在这个腐朽王朝上空的阴霾。齐东珠“善堂”的女工数量累日攀升, 这些不缠足的女子在厂子中劳动所得的银钱, 逐渐远远超出在封建社会体制下女子能创造的价值。厂子里逐渐不再只有逃难和逃家的女子前来做工, 而是有许多家庭主动将女儿送入工厂, 学一门只传女子的手艺。
齐东珠心想,即便道路曲折, 但她所作所为也不是徒劳无功。康熙下令朝廷官员不可收用缠足之女, 即便是意图走上仕途的举子, 若家中有缠足之女,则一律免去资格, 永不复用。汉人举子并非没有抗议之言, 只可惜朝廷态度坚决, 以曹寅为首的满族文人在康熙的授意下撰写文章驳斥缠足之弊, 讽刺汉人追捧金莲三寸缚于掌下,不知是否身有疾也,不足观成人健全之美,只敢寻狎玩羸弱病幼之趣。
此文一出,令喜好三寸金莲的文人怒发冲冠。可无论世人如何反应,齐东珠所希求的经济结构变革已经近在眉睫了。即便康熙因为封建皇帝都会沾染的愚民之术和台湾郑氏的威胁闭关锁国,但如今中原大地已经拥有了初步商品倾销海外的能力,齐东珠相信在未来,康熙会对闭关锁国有全新的权衡。
齐东珠江手中的教材搁置一旁,抬眼看向庭院中与荣宪公主和恪靖公主一道练鞭的八公主小狸花儿。
如今,小狸花儿公主已经快十岁了,即便在她两个姐姐的衬托下有些娇小稚嫩,但看起来已经十分沉稳,走起来无声无息,像是一个半大的,缺乏经验却十分好学的捕食者。
齐东珠将她养得很好,和宫上下都说,她像极了佟佳氏生前的样子,但却有一副远比佟佳氏要健壮的躯壳。她聪明机敏,课业出众,比她聪明但不好学的八哥哥和思维一向古怪的四哥哥更讨师长的喜欢。她学东西很杂,除了康熙为她延请的老师,还会和齐东珠学习简单的格物和化学,善堂和工厂的经营之道,以及做人的道理。在齐东珠不知道的地方,比格阿哥和萨摩耶阿哥也会教导她官场之道,处世之道。这些驳杂的知识让小狸花儿变得远超常人的稳重,逐渐养成了不显山漏水的性格。
表面在院子里请教过两位姐姐鞭法,八公主宝珠其实也在请教两位即将远嫁蒙古的姐姐蒙古之事。爱新觉罗家的公主大多逃不过联姻的命运,三公主和六公主都许给了蒙古贝勒,康熙怜爱女儿,一般要等到公主十九二十岁才会将她们送嫁蒙古,既是为了和亲,也是为了进一步加固与蒙古部落的关系,掌控蒙古部落的权柄。
可蒙古的风沙大,怎比京城堆金积玉?公主在蒙古既没有亲朋照拂,也很难得见父母,生活质量更是大大降低。宝珠知道齐东珠是不想让她去受这份苦的,这些日子,那些经营得井井有条的纺织厂大多数已经过了宝珠的手,那是齐东珠想让她接手的事,安稳地仗着齐东珠的庇佑和父兄宠爱,在京中建造一座公主府,接手齐东珠为她准备好的,利润高得出的厂子,经营善堂和宗室关系,过着名利双收的顺遂人生。
宝珠想着,或许凭借着齐东珠这独宠妃子的庇护,和她亡母皇后身份的恩泽,她真的可以高枕无忧,在京城度过一生。可宝珠却知道,这些都不是她真正想要的。在她安分的表皮下,她有着一颗并不安分的心,她知道在京城她永远是个高高在上、受尽庇护的公主,但是在塞外,她则可以不只是个公主。
她想去蒙古。
这些她当然不会同齐东珠说。或许只有她的四哥哥猜出几分端倪,但她四哥哥最是阴郁,并不会与旁人多言。在父母膝下,宝珠仍愿意做个乖巧稳重的女儿,任由齐东珠在她身上加诛一切美好的憧憬。
与两位姐姐话别,宝珠仰着脸,让宫女替她擦掉鬓角的汗水,而后入了内殿,甜丝丝地唤齐东珠额捏。
她早就真心将齐东珠视为亲生额捏了。即便她知道她的亡母赐予了她更高贵的嫡女身份,她的外家佟家位列半朝,权势滔天,但这些对于宝珠而言远没有齐东珠一根头发丝儿重要。
在某种意义上讲,齐东珠养出来的幼崽都有着同样的秉性,喜欢在齐东珠面前装乖讨巧儿,博取关注和亲密,但内心都有着不能摆在齐东珠面前的小算盘。
齐东珠长了些岁数,眼角生出了一点儿微不可查的细纹,但她仍然美得惊人。岁月并没有能力为她留下任何可被称为丑陋的痕迹,因为她活得敞亮又坦然,善良也无悔,这样的人格外受时光眷顾。她对宝珠笑了笑,问幼崽今日想要吃些什么。
宝珠窝到齐东珠身边儿,用猫猫脑袋蹭她的手肘,果然讨来了一个充满爱意的摸摸。她与齐东珠腻歪了一会儿,便在夜色降临时,自告奋勇地去叫两位哥哥前来用膳。
她在八哥哥胤禩的院门口抬手挥退了随行的婢女。她身边儿的婢女多是佟家安排在她身边儿的,这些年她在四哥哥的教导下将那些对齐东珠不利的、心思繁杂的驱赶出去,只留下些趁手的人,用起来如臂使指。婢女动作安静地停下来,宝珠悄悄拉开门缝儿,熟门熟路地向八哥哥胤禩的书房走去。
还未走到门口儿,她果然听到半敞开的门扉里传出几道人声来。宝珠知道敞着门说话儿是四哥哥教给他们的习惯,灯火的照映下门外一览无余,一双多余的耳朵和眼都容不下。可是八阿哥院子的奴婢不敢拦宝珠,也不会在宝珠凑上前的时候踏足书房附近,免得听了不该听的话儿。
书房里的话声不大,但人却不少。宝珠走到门边儿了,方才听到她哥哥们的声音:
“…太子和索额图越发荒唐了,今日耽搁了户部的赈灾银,反倒将银子拨到江南采办——八哥,您瞧好儿吧,等皇阿玛回朝,索额图也该到头儿了!”
胤禟的话音刚落,几声应和传来,宝珠听出那是十哥的声音。
“九弟,不可操之过急。如今大哥在前线立功,此番归来皇阿玛或许就会册封大哥为郡王,到那时,索额图定然按捺不住。我爱新觉罗氏靠战功立足,一国储君不临战场,在宗室眼中本就是胆怯之相,你我兄弟几人静候便可。”胤禩声音清淡如水,但对于太子的不屑却并不难察觉。宝珠听着,像是小孩儿发现了家中长辈的小端倪一样欣喜,唇角挂了笑。
可等宝珠一偏脑袋,她便瞧见一个比她矮上一点儿,皮肤黑黢黢的小孩儿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旁,见她看过来,当即咧开嘴,表情顽劣道:“八姐姐又来偷听哥哥们说话儿,真不害臊。”
“胤祯!”宝珠有些恼怒,上手扯胤祯的辫子,两个身量不足的幼崽你绊我、我绊你地冲进了书房,差点儿带倒了屏风,和屏风后几个大声密谋的皇子们面面相觑。
宝珠看到坐在那儿喝茶的四哥哥胤禛脸黑了,被她扯歪了辫子的十四弟胤祯故态复萌,歪扭到八阿哥胤禩怀里去“唉唉”叫着疼,让胤禩弯下身来哄他,对他脑袋上被宝珠打红的印子吹气,兄弟俩不多时又不顾四阿哥胤禛的阴冷瞪视,说起小话儿来。
胤禛最见不得他同胞兄弟这副娇惯德行,更瞧不惯胤禩对他纵容的态度。可他的黑脸最多让老十怕上一怕,对于其他人是毫无作用的。宝珠对着做作的胤祯歪了歪嘴,跑到胤禛身边儿,扯着他的手:
“四哥哥,胤祯怎么都能上桌儿了?他屁大点儿,保不齐哪日说漏了嘴,给大家伙儿招祸了。”
正与八阿哥说着小话儿的胤祯听闻,当即就不乐意了。他刚到了进学的年纪,在上书房里不跟同龄的阿哥玩耍,只日日缠着胤禩。胤禩过了年就虚岁十七了,已经在朝堂上领了差事,可如今太子监国,他不好太过招摇,只能折返回上书房读书点卯。
胤祯是个火暴脾气,就要过来打宝珠,被胤禩拦了便栽在胤禩怀里哭,胤禩没法子,只能将胤祯抱起来,一边好声好气地叫他不许凶姐姐,一边儿抱着他往外走。
胤禟这些年看他八哥带孩子看得真是厌烦透顶,但是胤祯是他额捏宫里养着的,他可不敢多说什么,否则得罪的可就是他额捏了,也只能忍气吞声。太子临朝,他们不好过长时间地凑在一处,他和胤礻我便向齐东珠辞别,离开了景仁宫,十四阿哥如愿以偿上了景仁宫的餐桌,在齐东珠慈爱垂涎的目光里用饭。
和五六年前一样,快满十岁的德牧幼崽不太喜欢齐东珠摸他,但只要萨摩耶在场,德牧就会很乖巧地缩在齐东珠手底下。齐东珠克制地摸了摸德牧的毛,便也不强狗所难了,毕竟德牧是一种很认主的狗崽崽,或许会在主人的默许下让别人摸一摸毛,但绝不会像萨摩耶一样在大街上见人就讨要摸摸。
狗子和猫猫的餐桌礼仪都不错,没有人将朝中的糟心事儿将给齐东珠听,大多只讲些家常趣事。比格阿哥去岁正式成婚了,如今已经搬出了景仁宫,在宫中另寻了一处宫殿居住,只等康熙将诸位皇子分封出宫建府。齐东珠并不是市场都能见到比格阿哥了,但还将比格阿哥的小院子完好无损地留着,为他和自己都存个念想。
即便不再居住在景仁宫里,比格阿哥仍然日日来向齐东珠请安,偶尔会在与胤禩他们议事较晚的时候留下来用膳。齐东珠发现,她紊乱的认知系统逐渐变得有迹可循起来,在比格阿哥和四福晋那拉氏同时出现或在一些正式场合里时,他就会变成阴郁青年的形象。而在一些私下的场景里,比格就还是一只成年大比格,黑色的眼线布满眼周,黑黝黝的眸子看起来阴森森的,很不好惹的样子。
其他几个幼崽也是如此。齐东珠一方面期待着认知逐渐恢复正常,另一方面又实在舍不得她的幼崽们毛绒绒的宠物形象。在这个陌生的时代,她去哪里找这么多现代才有的犬种,又去哪里找这么爱她的狗子和猫猫呢。
待到夜深了,萨摩耶去送小德牧回翎坤宫,而宝珠则陪着齐东珠说了好些时候的话儿,学新厂子的经营之道,直至夜深。齐东珠敢宝珠回去睡觉,自个儿也上了床塌。可不多时,她便被殿外的一阵喧哗吵醒了。宝珠和翠瑛一道进殿,为齐东珠披上了衣物,萨摩耶随后色凝重地走了进来,将一封信奉给了齐东珠。
信是康熙身边儿的近侍送来的,是专给齐妃的。齐东珠在萨摩耶和小狸花儿的眼前拆开了信,而萨摩耶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紧紧盯着齐东珠的脸色,温和的表面下流露出一股子紧张的意味。
齐东珠三两下扫完了信件,脸上虽然没露出什么表情,却已经让萨摩耶阿哥这种人精儿看出了端倪。他轻轻抽了一口气,扯住小狸花儿的胳膊,轻声问道:“看来前线的传言是真的了,嬷嬷,您可有打算?”
他掌心出了汗,宝珠想来也是察觉到了,轻轻回握住她哥哥的手。兄妹俩都盯着齐东珠,让齐东珠轻轻摸了摸猫猫和狗狗的脑袋,收起了信件儿。
“你是不是听到了风声?这事儿大概有多久了?”她问萨摩耶阿哥,果然在他澄澈的琥珀瞳里看出了些许不自然:
“我从保泰那儿听到些捕风捉影的传言。嬷嬷,如今裕亲王率领前军,和大哥直入敌军腹地,粮草辎重却告急。皇阿玛率领中军压阵,可却未曾如约抵达漠南。我寻思或许是皇阿玛身子出了什么差池。如今嬷嬷得了皇阿玛的信儿,可知他还能不能救?”
若是不能,那太子便是皇位当之无愧的继承人。无论是太子延误赈灾,还是往前线输送粮草不利的罪责,都会变得无关紧要——他们,便彻底成了太子手中肆意摆弄的泥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