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六年,皇次子燕偈出生了。这时战争局势已经逐渐平缓,燕钜有闲心在自己的生日时举办宴会,以及让自己的皇后登上高大的秋千。
这架秋千与民间的繁闹只有一堵宫墙之隔,许多百姓是第一次看到尊贵的皇后。年幼的燕偈在宫墙内看着恐高的母亲高高荡起,她的脸上隐现着恐惧,但她看起来还是妆容华盛,光彩照人,衣裙翩跹,如同即将乘风而去的仙子。照顾他的宫女向他介绍,皇后所穿的衣服叫留仙裙,布料轻软,看起来格外飘逸,皇帝十分喜欢她穿这样的衣裙。燕偈模糊地意识到,母亲是一种太平盛世的象征。大家看到她那样从容,那样美丽,就会忘记战争的残酷。但他幼年的记忆也将另一件不详的事情和荡秋千联系起来,导致他长大后也变得恐高:母亲在天下人面前展示了天人之姿后,不过几年,她就死了。他感到母亲荡起时投下的长影是她即将离体的魂魄。一切繁华都映照着紧随其后的死亡阴影。
燕伉出生的那年,战争正好走向尾声。那时皇后有些郁郁寡欢。她和皇帝看起来一向是鹣鲽情深的表率,但她总觉得有些怪。她为了皇帝的战争,渐渐开始茹素,生产前会为他的战果祈福。她慢慢意识到,自己全心全意地投入了一场漫长的大戏中。新婚时站在高台上挥手致意是她的入场,到如今一身素白坐在净室中为皇帝每日祈祷也是她的角色需要。他会握着她的手,带她去参加一切需要帝后双双在场的节庆宴会,她也尽心尽责地扮演一个在他的后传中必要的印记。这没什么不对,她扮演得非常称职,但在皇后生命最后的一段时光中,她开始回忆自己成为皇后之前的故事。可惜什么都回忆不出来,她的记性越来越差。
皇后在每次生产前都会向白氏许愿:生产平安,战争结束,皇帝平平安安,眉头舒展。只有她的最后一个愿望和自己有关:我能不能回家。
白氏沉吟:“很困难,据我了解,你们皇后一向回不了老家。”
皇后咳嗽:“如果我死了呢?”
白氏:“死了会进皇陵。”
皇后微笑,憋了很久,说出这辈子最严重的抱怨:“真讨厌。”
凭这些年来的交情,白氏决定还是替皇后完成愿望。她首先想到拯救皇后的性命,不过她的身体已经千疮百孔,承担不起再来一次起死回生。那么退而求其次,就只有偷偷运走皇后的尸体了。白氏和皇后还有为皇后量衣服的一个织女兴致勃勃地计划了很久的死后计划:皇后死了,织女把她经常穿着的留仙裙铺展在床上,接着白氏将尸体带走,伪装出皇后潜心修炼,一下子成为尸解仙,去天上为家国皇帝祈福去了。虽然非常简单和拙劣,但皇帝非常买账。皇帝借此也开始了自己的修仙之路。他感到战争的杀伐气过重,需要一些玄修来平衡他在史书上的行述。
白氏偷偷带走尸体的途中遇到了良斐。良斐遇到这种偷尸的怪行为当然要拔剑逼问。但她觉得白氏的形貌有几分像自己梦中的白衣女人。
良斐收剑:“你看起来很眼熟。”
白氏笑:“是吗,我可能比较面善。借过,借过。”
她把十分可疑的白氏放走了。而白氏带皇后回到了皇后的家乡,找了一个山阳的地方,刨了个大坑把皇后埋了。
小粮揉揉眼睛醒过来。她发现师傅白氏正在抠着指甲缝里的泥。她问:“师傅,你晚上没睡觉吗,干嘛去了?”
白氏:“盗墓去了。”
小粮咯咯笑:“师傅又说瞎话。”
这个时间点上,小粮并不叫小粮,小粮只是她行走江湖随便编的一个名字。说完了人类的爱恨情仇,也可以说一说关于白氏的玄幻故事。
白氏是不死不灭的,具体属于妖怪还是仙,她自己也不清楚。从有记忆起,她在人间已经度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她起初只觉得自己不大容易死,被当作女妖砍死也会很快复原(就是有时候嘴里会进沙土石子,要吐半天),但她逐渐发现自己真正的能力,是吸取别人的痛苦。尤其是女人的痛苦。
她路过了许多地方,遇到过被砍死的女人(但她们没有白氏那么像妖怪),难产的女人,被掌掴的女人,被一剑穿心的女人,被溺死的女人,被火烧的女人。她能够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跑过去,用手覆盖她们的伤口。这些女人会好转过来,痛苦和伤痕会转移到白氏的身上,白氏甚至会更活蹦乱跳地继续流浪。就这样过了很多年。
小粮毫无征兆地出生了。白氏茫然地看着自己怀里的女婴。她正在沙漠的中心,由于惊吓,她显出了原型,背后出现了许多只手,有被砍断手腕还剩一丝皮肉连着的,有被火烧得焦黑蜷缩的,有被水烫得起燎泡的,有大脉上被被割了好几道正丝丝渗血的。她用两只完好的手抱着女婴晃了晃。
女婴出生就没有哭,凑在她胸乳间睡着了。
关于小粮的出生,白氏思考了很久也没有得出一个确切的结果。但她隐约感到,小粮不是她的分身,不是另一个能够承受刀砍火烧的妖怪。她让小粮叫她师傅,因为她不想她们之间有能够遗传任何古怪能力的血肉联系。虽然白氏不会被痛苦折磨,但她希望小粮一生都不要遇到痛苦。
小粮出世后,白氏带她远离战火,往大漠深处行走,去高昌国和龟兹国等地周游。她坐在白氏怀里,急急忙忙用刚刚学来的陌生语言记录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看到篝火和舞蹈,白氏就会放下小粮,自己走到人群中间跳起来。她记住了千八百首不同语言的歌曲和长诗,其中她真正能明白其意义的并不多,只是记了下来。很多时候,说这些语言的种族早已经湮灭,诗歌早已失传。他们的后代随着迁徙与战争也忘却了其根本。她的舞蹈很好看,不断地旋转翻飞,像找不到落足之地的归鸟。但无人知其来源。
不死不灭也是很辛苦的一件事。女妖比世上任何建筑与史书都承载了更多的记忆与秘密。她不断跳舞,不断吟唱,大概希望某天能有人指出她韵律的错拍,与断句的不当。
但白氏不知道的是,她的能力也有用尽的一天。她所能承载的痛苦也是有限的。所以当她想救别人时,曾经被她救过的良长生就旧伤复发而死。她开始顾此失彼,越来越难以掩饰自己满是伤痕的原型。所以在小粮长大后,她就不常留在小粮身边,而是让小粮到处寻找她。某天寻找不到时也许只是白氏用很刁钻的方式躲在了某处,而不是白氏死了。
最后小粮来到了中原。良斐在酒席上见到她吃多了酒欢笑的样子,念闪间想起了母亲骑金鬃马的时刻。燕偈也在深夜的秋千上看到小粮恣肆飞扬的样子,想起了母亲偷偷买到了宫外的糕点时模糊的笑脸。尽管小粮和良长生还有米氏长得一点都不像。
白氏想过要给自己和小粮一个定义。白氏已经给自己定性为妖怪,但对小粮,她感到她是如许多黑沉痛苦的记忆中沥出的一滴清水。也许她是所有短暂却甜美的瞬间的集合。她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块,却和她不该有任何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