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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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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舍尼埃。」

妈妈用她独特而优美的法语腔调,轻声吟颂着──

「我虽然惨悽悽深陷囹圉,我的琴却甦醒;

请听一个狱中少女作这番怨诉祈求吧!

我摆脱着奄奄待尽的沉重心情,

把她那天真小口自然流露的哀声

依着韵律谱成诗歌。」

在连一句国语都还不会说的孩提时代我就开始跟着妈妈学说法语了,但我知道自己永远都无法说出那样优美的法语。她的语言美得令人心碎,彷彿用说的音乐。

从小,家里只有我和她会说法语,我们之间的对话也只用法语彷彿某种密码或暗号。而爸妈之间说的是英语,我和爸爸说广东话或国语,三个人在一块儿聊天看在外人眼中简直蔚为观。不过妈妈在外人面前很少说话就是了。唯一例外的是小海。

「妈妈,」和她对话的时候很自然变得字正腔圆起来,「不要悲伤,我来陪你了。」

「我不悲伤,路易,」路易是妈妈给我起的名字,与外公同名。「也不是一点都不悲伤。有一些些吧。可更多的是不一样的、另一种、不曾有过的。最近我特别这么觉得。」

「是甚么呢?」

「……是恐惧。我真害怕………」

「是不是发生甚么事了?」

妈妈转头望着窗外的鬱金香花丛,提起手指着说:

「那天,她来了。」

「谁来了?」

「我梦见她来看我了。可是她不会来的,你爸爸不会让她来。她从另一个世界来到我的梦中,美丽一如当年,而我却老了。」

她的手垂下压在诗笺上,然后转头对着我,微笑。

「你愈来愈强壮,就像爸爸当年一样。你比较像他,不像我,你的生命力是很强的,有如海浪一般不停前进着。」

「看着年轻的你我愈发觉得自己枯萎了。最近常常想着自己的事,总觉得死亡离我相当近,几乎闻到它的味道。可是我还没准备好呢!怕得不得了。」

我环抱妈妈的肩膀紧紧搂着她,过了一会儿才感觉到她细微的颤抖。不晓得该怎么安慰她才好,也无法透过她那如诗一般的语言体察她内心的恐惧。

「为甚么会想到死亡呢?」我试着探问。

「我这一生啊,总是与死亡纠缠在一起。身边的人,与我扯上关係的人,因我而死的人。死越过了许多人也拎着被祂带走的人们追赶我呢!眼看着就要赶上了。」

「你不必说,我知道自己有病,对很多事都迷惘着,迷惘得彷彿在深夜浓雾里航行的船,纠结在其中看不到方向。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在我很小的时候全家一起坐船前往美国,那艘轮船在海上迷路了,开进浓稠得像眼睛被塞进棉花一般的浓雾里好几天都走出不来。全家人抱在一起害怕极了,拼命想像撞上礁石或冰山的惨况好让结局来临时不会太过惊慌。也许至今我还困在那迷雾中呢!」

妈妈好几次用了séjour这个字,中文大概是「纠结」或「繾綣」的意思吧?但似乎又不完全一样。她总能为字词赋予更深厚更微妙的变化。

「最后不是平安到达了吗?」我说。

「是阿。我还记得你外公看见自由女的时候眼泪一直流个不停,好像把在迷雾中忍住的泪水一次流个痛快。我当时并不知道他为甚么哭,直到你外婆把我抱起来让我也亲眼瞧瞧以前只在电视上看过的自由女。但我始终没哭。」

「路易,男人是很容易流泪的,女人却不是。所以不可以让女人流泪唷。」

即使精如此衰弱,妈妈的眼依然能够穿透我的内心。我想告诉她其实女人的眼泪并不是那么稀罕,昨天我又弄哭了一个,可她眼诉说的似乎是另外一回事。

「别想这么多了,妈妈。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就常常来陪你,乾脆弄个房间我也在这儿住下,好不好?」

「这儿太闷了,你别来,多花点时间待在家里不好吗?」

「昨天才去过。」

「见到爸爸了吗?」

「嗯。」

妈妈下床走到窗前,依然痴痴望着那丛鬱金香。

「她就站在那朵花旁边,开得最盛的那朵。我就像这样打开窗户,然后……」

「……你爸爸最近血压太高了,必须戒酒,我把他的酒都藏在祠堂后面他一定猜不到。海伦最近好吗?好久没看见她……」

「她正在放暑假,要升四年级了。」

「有没有想过回学校读书?你应该多读点书才好。」

「我经常读书啊,想读甚么就读甚么,最近还读了一些物理学呢。去学校只是浪费时间,照着别人的安排学习别人要你学习的东西,没意思。」

「其实学校是很好玩的。可惜我没机会,太早就嫁给你爸爸………」

「你后悔吗?」

「后悔嫁给他?噢,不,遇见他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事,第二美好的是生下你。人生本来就会充满挫折,谁都一样,你也是。罗兰?巴特说过:『一旦受到威胁就用爱情的抽象和高尚去化解它,对方被虚化后自然也就不再对我构成伤害,我对他的欲求也就不会使我骚动不安了。』在这个意义上,我没有后悔的馀地更没有拒绝美好事物的权力,因为没有爱情不是圆满的,只是每个人的圆满不一样罢了。你明白吗?」

「我明白你的想法,却不明白你为甚么会这么想。」

「那是因为你不清楚过去的往事。你是活在现在的人啊!孩子。」

「是指在美国的时候吗?」

「如果不是她来看我,我也以为那些事都过去了。想起当年还真有些怀念。那些年头大家都还在一起,很亲密的关係,每年夏天聚在葛老大在威斯康辛的大宅院里尽情玩乐,圈子里的人都携家带眷到齐了。说起那宅子呀!是从一个葡萄牙人那儿买来的,也是当时的大新闻。葛老大真是了不起!没有几个华人能做到像他那样。我还记得地下室的酒窖里有好几十箱美酒,葡萄牙人带不走全成了我们的宝物……你应该去看看那宅子的。」

想起年轻时代的事,妈妈的采似乎也变得年轻起来。我不禁开始担心。

「葛老大最近出狱了,你知道吗?」

「是么。」

「爸爸说他想去一趟美国,去探望他。」

妈妈忽然好像被人打了一记醒过来似的,整个人变得……怎么说呢,好像一瞬间恢復成正常人,表情异常严肃。

「路易,你爸爸有说打算何时动身吗?」

「倒没有,只提到有这想法。」

「这样………你马上去美国!要赶在他之前见到葛老大。」

「找他干嘛?」

「替我问葛老大一个问题───」妈妈郑重地用英语说出下面这句话:「j到底是怎么死的?」

「j是谁?」

「先别管。总之你告诉他,这个问题是我要问的。我早该在二十年前问的。本来以为事过境迁真相究竟如何也不再重要;然而葛老大出狱,她偏偏选在这个时候来看我,两件事冥冥之中一定有所关联。我非知道答案不可!」

「我都被你搞糊涂了,妈妈。到底是谁来看你?那个『她』是谁?」

「她是………」

敲门声突然响起,接着进来一位中年妇人。

那妇人全身裹着色彩鲜艷的印度「纱丽」,一大块布料斜搭在左肩感觉相当累赘,眉间中央还涂了一小粒红点简直把自己当印度人。她双手端着一只银盘,里头有水。妇人脸上掛着微笑用英语说:「嗨,蜜雪儿,时间到了唷!」接着又以国语向我打招呼:「路易你来了呀,这次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祷告?」

她是台湾人,某部长的老婆。由于部长外遇緋闻不断以至于精耗弱被送来这里疗养,实际上是为了方便把情妇带进家门。她声称自己有灵异体质能凭藉灵力接触上帝,经常帮妈妈做「灵能治疗」。爸爸在背后都称呼她「棍」。

「……方阿姨好。」差点脱口说出「棍你好」。

我很想接着追问刚才的话题,但妈妈却紧握住方阿姨的手说:「我昨晚又梦到她了。她到底是人还是鬼?」

「别着急,蜜雪儿,让我们把一切问题都带到上帝面前,万能的上帝必然会为你准备最圆满的解答。上次的经文读完了吗?」

我不确定她口中的「god」能不能理解成「上帝」,说不定是印度的湿婆还是梵天甚么的。不是很了解她的信仰内容,只知道她每次祈祷前都会先沾点银盘里的水印在妈妈额头上,说是能开天眼。

「妈………」

「你快去,照我的话去做。这件事千万别让你爸爸知道,去吧!」

眼看她们移动到房间另一侧、铺着华丽地毯的木製平台上,开始点燃檀香准备进行祈祷,我知道自己的疑惑暂时无法得到解决。

「我爱你,妈妈。」

轻吻她的脸颊后,我离开了疗养院。

当时的我怎么也想不到,那是最后一次见到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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