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南宫吉,平生所为不端之事非一,一时也不能细述,盖其大意,前已表过。但想他做了一世的闾阎奸恶,逞了半生的市井强梁;苦挣的家财,不减泰山北斗,盖造的房屋,何殊天室仙宫;坐拥着大妻小妾,呼使着百婢千奴。谁知乐极悲生,泰消否至,一旦贪淫死去,过不得一二年,奸骗来的婢妾,早又被别人奸骗了去;附和他的一班损友,早又去附和他人;家人小厮逃者逃,盗者盗,十人中存不得一个;生意买卖,原不是将本求利川流不息之计,故伙计生心,渐渐不能如前,再过些时,消的消,折的折,竟一文也没得进门。忙检点家中的时势,有如秋叶之落,又有如春雪之消,不是动人嘲笑,就是惹人谈论。还亏得他这个正室楚云娘,是个有志气能贞守的妇人,又生了一个遗腹子叫做慧哥,替他撑持门户。此时家人只有一个泰定儿不改常,守着不去,使女只有细珠,已配与泰定做媳妇,有些仗义,跟随度日,其余尽皆星散,不知去向。
到了徽宗二十年间,又不幸遇着金兵入寇,把汴京围了,掳掠金银子女无算。此时山东、河北地方,传闻得俱被金兵破了。过不多两日,又闻得济南府也破了。众人都议说:“武城去临清不远,况一向富庶有名,怎能保得金兵不来屠戮?”此时金兵尚不知在何处,早有无数地方土贼,乘着人心慌乱,东西放火,假招摇说是金兵来了,四下里唬吓人家。那些胆小的,早逃的逃,躲的躲,纷纷不绝。泰定儿打探得知,只得报与楚云娘知道。楚云娘听了,直惊得痴呆,连话都说不出。欲待随众逃避,偌大的房室家计,却叫谁人看管?欲要守定不逃,又恐怕仓促中被金兵掠去,岂不出丑?“我便拚着一死尽节!”又想:“这三四岁的儿子,一旦也遭屠戳,便要绝了南宫之嗣,倒不如弃了家缘,且留得母子之命,再作区处。”算计定了,便叫泰定儿将家中房屋该封的封了,该锁的锁了,且遮掩一时。又在家捱了一日,见信息越紧,人家逃躲的络绎不绝,便按纳不安,只得叫细珠抱着慧哥,泰定拿着些盘缠并随身行李,相伴出门。这楚云娘从来出门俱是抬轿子双仆跟随,何曾自走一步。今见事急,只得步走。走便走,终是不惯,见了人未免退退缩缩。才走得三五百步,刚转得一个弯,不提防一阵人乱烘烘冲将来,口里只嚷道:“不好了,金兵已在后了!”云娘吃了一惊,便顾不得好歹,只跟定细珠、慧哥,往前急走,及走得出城,心才放些。再回头看时,早不知泰定儿是在那里冲散,竟不见来了。欲待要找寻,不敢复入城中;欲要等待,又怕撞着金兵。没奈何,只得随着众人,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走了二三里路,忽遇见一个大寺,问人说是“普福寺”。众人就有坐在寺门前歇息的,也有进寺去寻躲藏的。楚云娘此时已走不动,只得也走进寺里来看看光景。不期这普福寺的僧官,盖造大殿化缘时,曾受了南宫吉五十两布施,时常送盒盘来走动,一向认得楚云娘的。忽今日见了,虽知南宫吉已死,却晓得楚云娘还是富室,不敢怠慢,只得殷勤款待,留他在一间净室里存身。云娘到了此时此际,便是受恩深处,喜出望外。不料躲不得一两日,金兵来的信息一发紧了。这僧官虽说是个和尚,却身边有些积蓄,也怕有失,便顾不得云娘的生死,竟趁着黑夜,悄悄躲往远山破寺去了。
到了次日,云娘起来,只见躲难妇人越来的多,这僧官与几个和尚,影儿早已不见,因与细珠说道:“僧官逃去到也罢了,只是这粥饭却怎生有的吃?”细珠道:“娘且莫要慌,我方才在他香积厨下寻水净面,看见他还藏着一瓮米,在家伙厨底下,我们且悄悄煮吃了,再作区处。”云娘道:“既有米,就好捱了。”二人算计着,到夜静时,佛前取火,煮些稀粥充饥。又苦熬了两日。
不期这一日,天还未高,早有许多人跑进寺来,乱嚷道:“不好了,金兵已进城放火杀人劫掳了!城中劫掳完,只怕要到城外来劫掳哩!这普福寺离城不远,恐亦不能保全,还是躲远些的好。”说话纷纷。楚云娘听了,早又吓得心惊胆跳。细珠抱慧哥在怀中,见娘惊慌,也只是啼哭。云娘欲要住下,又见人都害怕躲去了;欲要再寻远处去躲,泰定又失散了,两个妇人抱着一个孩子,身边无钱,又不认得路,却往何处去好?踌躇许久,看看寺里躲的妇人一个也没了,心下越慌,因对细珠商量道:“人都走尽,眼见的这里存不得身了,只好跟着人,随路去撞了。”细珠道:“没有别法,只好如此。”因依旧抱了慧哥,同着云娘,走了出来。刚走到大殿上,只见佛面前琉璃底下,早有一个老僧盘着脚在那里打坐。看见云娘领着细珠怀抱慧哥,要走出殿去,忽开口叫道:“女菩萨,此处安稳,不消别去。”楚云娘此时慌慌张张,虽看见和尚打坐,却不曾留心细看,忽听明叫他莫去,忙回身一看时,方见那老和尚:
长眉垂作发,细骨结成骸。
厚背山般起,谦腰弓样排。
白头笼雪帽,赤脚踏泥鞋。
妙处请参看,是呆还是乖。
楚云娘细看那老僧,生得有些异像,又见他出言异,知是不凡,因拜倒在地,说道:“难妇楚氏,难子慧儿,已是寡妇孤儿,苦不胜言。今又遭此兵火之变,去住无门,正在迷途,乞老佛慈悲,指示一条生路!”那老僧道:“生死皆是往因,躲避要有缘法。你母子往因虽远,却此寺与你有缘法。你此处不躲,更思何往?”楚云娘道:“此处既然可躲,为何这些妇女转纷纷去了?”老僧道:“他们于此无缘,自然别寻生死,怎么一例论得?”云娘见老僧说话有些异,不敢不信,因再拜道:“多蒙老佛指迷,还望垂慈保重!”拜罢,仍同细珠抱了慧哥,又躲了进去。躲便躲了,却提心吊胆,不能暂安。
忽又有人躲将来,说道:“城里已杀得人山人海了,只怕就要杀到这里来哩,这里如何存得身住?”遂又慌慌的去了。楚云娘听见,怎不惊慌?欲要躲到别处去,听了老和尚之言,不敢妄走;欲要再寻老和尚问声,那老和尚又不知那里去了。到夜间,乌黑的一个大空寺里,止得他两个妇女一个孩子,墩在里面,孤孤恓恓,好不苦恼。若非报应,安能至此!正是:
只思奢侈易为欢,不道灾生受苦难。
颠苦流离尝一遍,始知大福是平安。
楚云娘同慧哥、细珠躲在寺中,虽惊惊慌慌,苦捱了两日夜,却喜得果如老僧之言,安安稳稳,并无一个兵马到寺中来搅扰。只到第三日,方才有人走进寺来,传说道:“金兵已去了。”早有许多逃难的百姓,你说不见了妻,我说不见了子,都纷纷到寺中来找寻。细珠见了,就要劝云娘出寺来回家去。云娘正要起身,只见泰定儿也找寻将来了。大家相见,问明兵果退去,方才欢欢喜喜,商量同回家去。只因这一同回家去,有分教:
惊飞乌鹊方才定,暗伏豺狼又逞凶。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