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廷安抬眸扫视箧柜一眼?,没去寻甚么钥匙,转而从袖囊之中摸出?了一根匀直的铁丝,在崔元昭愕怔的注视之下,她不疾不徐地上前,捻紧了铁丝,在锁孔之中腾挪转动了几番,少时,只闻『咔嚓』一记轻响,银锁就这般被解了开?去。
“温公子,你这手艺功夫,是打何?处学来的?”崔元昭有些不可置信。
“朱老九教的,”温廷安松开?了铁丝,重新收入袖囊中,“鹰眼?之术这门课上就有教,元昭,你可有印象?”
崔元昭耳根微红,指尖蜷紧了颊边发丝,期期艾艾地道:“朱叔大抵是真的教过了,但?我?没太认真听而已……”
温廷安失笑,转身拉开?了一截竹屉,里头果真放着四本厚实的账簿,应是囊括了常氏酒坊在京城开?设后的一切账目与用度。
“账簿有这般多,在短短两个时辰内,我?们?应当是翻看不完的,”温廷安一面翻阅此些账目,一面问道,“元昭,倘若你是常娘,你要贪墨,要让白银外流给媵王,也要彻底避税于三法?司的酒考,你会当如何?做?”
崔元昭定了定,也拿过一本账簿仔细翻看,且答道:“若是我?来扎帐,我?会选择一账两扎,也就是说?,我?会筹备两份账簿,一份是假账簿,用于应付三法?司,另一份是真账簿,将?其藏于某个较为保险稳妥的位置。”
崔元昭说?着,陡然反应过来了:“温公子这般问起,莫不是常娘怀疑有人来查账簿,故早就留有一手,一账两扎,我?们?手上的这些账簿,其实是假账,真账簿莫非另在他?处?”
气氛陡然变得峻沉,温廷安点了点头,“翻看这些账簿,你能发现什么端倪?”
崔元昭仔细翻阅了一番账簿,少顷,“不太对,这四本账册里头,有些账簿里,银两与开?支用度根本对不上,有些账簿看起来反倒没什么差处……”
“那边是常娘有意将?真假账簿混在一起,”温廷安道,“我?们?将?银两对不上的账簿取走?便可……”
说?着,她又踯躅了起来,品出?了一丝不太对味。
今夜,她与崔元昭计划进行得太顺遂了,不费甚么周折便拿到了贪墨的账册,这根本不合理。
这时,账房外头,猝不及防地,遥遥传了一道清越泠泠的人声:“李账房,常娘寻你看昨日扎好的账……”
此话一出?,一霎地在账房里掀起了千层浪。
原是舒和宽松的氛围,即刻变得冷凝如冰霜,温廷安与崔元昭相视一眼?,彼此皆是在对方的眸底寻觅到了一抹讶色,讶色淡去,取而代之地是一份凝肃。
常娘怎的会在这种时候要来查账?
偏生是在他?们?二人行将?在账房里查真账簿的时候。
怎的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莫不是常娘发现了什么猫腻?
慢着。
温廷安审视着这座账房一圈,如果账房里真的储放着贪墨账簿的地方,那么为何?此处连一位看守的小鬟都没有,加之今日有四位新人入内,常娘同媵王一般生性多疑,不可能不在账房四遭设防。
温廷安看着手头的四册账簿,脑海一道念头戛然闪逝而过,这般的念头让她脊椎生寒,鬓间生出?了虚汗。
常娘会不会是早就算准了夜里人多耳杂,必有人会潜入账房之中查探情报,是以来一出?空城计,要引他?们?入瓮?
她们?方才找寻的账册,其实都是假账,只是常娘为了防备她们?而设下的诱饵。
眼?看外头那掌事?姑姑的嗓音越逼越近,空气变得咄咄摄人,崔元昭心绪逐渐变得焦灼,鬓角间俱是潸潸然的冷汗,她竭力?维持镇静自若,放缓呼吸,对温廷安道:“要不我?将?这位掌事?姑姑药晕罢?”
说?着,欲去起身,温廷安率先截住了她的动作:“纵然你能药晕掌事?姑姑,那常娘呢?若是她身手极好,你失手了,可当如何?是好?”
崔元昭也意识到此举不甚稳妥,但?事?况不可不谓是万分紧急,“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温廷安淡淡扫视了一眼?昏厥在乌案前头的李账房,须臾,急中生智,道:“我?想到了一个法?子。”
第5章
掌事姑姑的话音越逼越近, 俨似一柄磨砺的沉冷锋刃,重重地碾磨在了账房内两个人?纤薄的?经之上,空气逐渐变得稀薄冷凝, 氛围肃沉咄咄, 就连乌案之上的一盏台烛, 橘黄透青的火光正在不安地扭来扭去,映衬着屋内二人紧缩扭结成一团的心?跳。
“什么法子?”崔元昭眉庭紧紧地愁结在了一处,听?着温廷安的话辞,心?跳怦然势若悬鼓, 话音蘸染一抹希冀。
“且将?麻魂散给我。”温廷安看了她一眼,辞话淡然沉笃,不疾不徐, 似乎天然有安抚人?心?的力量。
崔元昭急忙自袖袂之中摸出了那一瓶麻魂散, 一举递给了她,正想问温廷安想要如何做, 陡地却见温廷安剥开了小瓷瓶的红穗,伸指自瓶内捻出了一小撮佛青色粉末, 拂扫向了崔元昭的鼻庭前。
此举过于突兀,崔元昭竟是毫无防备,那麻魂散被吸入了肺腑之间,效果可谓是立竿见影, 顷刻之间, 她便是昏厥了过去。
思绪陷入昏厥的那一刹那,崔元昭知?晓温廷安的法子?是甚么了。原来如此,只要她同李账房一同被药昏, 常娘势必不会对她生出疑心?了。
账房内的黄油烛燃烧至了半截,火光减弱, 门槛之外拂入了一阵凉飕飕的寒风,风中弥漫着一阵瑞脑的合香之气,有两道人?影自主廊外头幽幽靠近,不用想也知?晓是谁了,温廷安眼疾手?快地将?崔元昭放倒之后,将?账本?放回了原来的藤柜之中,推回笼屉,落了匙后,紧接着,她凝?举目扫视四方,觅查藏身之处——朱常懿教授过她,若想藏身,这?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温廷安抿了抿薄唇,朝着窗槛之外劲步踱去,这?一间账房与酒坊后院里的诸多?院落格局较为肖似,檐抵着檐,槛捱搡槛,并无屏障或是围墙遮挡,两院之间莳植有一丛紫竹、菖蒲与石榴,绿烟撼天,碧影扶疏,浓稠的夜色掩映之间,里头几可藏人?,温廷安观摩数秒,心?中即刻打定了主意?,敏锐地翻出了窗槛,悄无声?息地藏身入紫竹之后,这?一端,她刚在紫竹背后蛰伏好?,偏巧在另一端,账房的门帘适时被一截欺霜胜雪的皓腕给搴开了去。
温廷安心?想,畴昔朱常懿命他们追鹰,并非甚么无聊之举,想来是为了锻炼他们的敏捷与速度,濒临险厄之时,能比敌党快上一步。
此番,房内传了一阵疏淡的脚步声?,顷之,掌事姑姑的声?音便传了来,口吻显得极为凝肃,“李账房他们二?人?被药昏了,未有中毒之相,依次情状,对方用得应当是麻魂散。”
“去查一查账本?可还在。”一道清凌凌的女声?应时响起,说话人?的嗓音不怒而威,与椿槿等伶人?的嗓音不太一样,声?音的质地透着一股柔韧而不妖娆的英气,情绪近乎淡到毫无起伏,似乎对账房里突生变故并不以为意?,怕是早在她意?料之中。
掌事姑姑恭谨地应喏了一声?,屋内旋即传了一阵翻箧挪柜之声?,温廷安身躯蛰伏于紫竹密丛之间,地势微微高些,从她所在的方向,自上而下遥望而去,偏生可以瞅见窗槛之内的景致,檐外未掌灯烛,借着斑驳细微的月华,她逐渐望清楚了那两道人?影,掌事姑姑的造相她是认得的,但这?传闻之中的酒坊坊主,她是头一回目睹其尊荣。
端立于账房中心?位置的女子?,身着一席山茶蓝织金妆花绣袄,五官白皙且昳丽,肩若削成,腰若约素,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观而去,气度颇佳,体态也极好?,不像是寻常的沽酒妇。在此之前,温廷安只知?晓常娘是元祐城内的百姓,曾专司沽酒的营生,因一年前邺金两国交战,元祐城饱受兵燹之摧折,她流离失所,流寓至漏泽园,今岁上京专司买酒的生计。
温廷安敛声?屏气,丝毫不敢掉以轻心?,总觉得这?位常娘并不简单。
“常娘子?容禀,这?藤柜之内的账本?一册未少,亦是一册未多?,笼屉之中也没人?为翻动过的痕迹。”一阵捣腾整饬之后,只听?掌事姑姑肃声?道。
常娘淡扫了一眼屋内晕厥的二?人?,又扫了一眼一册未缺的账簿,眸底压下了一抹黯色:“照姑姑的意?思,这?位贼人?到这?账房里来,什么也不做,只是为了打昏李账房和小厮?”
这?一桩事体是何其荒唐,但偏巧是生发在了此处。
觉察到了主子?口吻不虞,掌事姑姑遽地垂首道:“常娘子?怀疑得在理,奴家亦是觉得此事颇为匪夷所思,那个贼人?之所以没窃走账本?,莫不是早就发现娘子?与七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