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初, 在京衙午门的义庄里头, 徐师爷有意提到过,阮渊陵所派遣出?去的那两位暗探,生前饮酌了过量的寒食酒,虽说寒食酒并非是造成二人猝亡的死因, 温廷安却是特地多留了一个心眼,今儿?她在大宅庭的西?帘侍酒之时,椿槿命她所侍候的酒是疏桐酒, 因是初来?乍到, 温廷安并未问起为何不用寒食酒,免得教?椿槿生出?疑窦。
沈云升大抵也料知到了温廷安为何会问起寒食酒的缘由, 他?凝了一凝眉心,仔细回溯了一番, 道:“其实我也询问过看守酒窖的窖头了,酒窖里拢共储放了七七四十九种曲酒,名单我?打听过,倒是并没有寒食酒的名头, 我?旁敲侧击过窖头, 那窖头便是说了,寒食酒乃是一品浊酒,专门来?犒赏酒场里头的人的, 说是酒场里头的人干得是最劳苦的活儿?,逢年过节不能?归故里, 只能用寒食酒来告慰思乡之情了,想来?也正应了那一句,『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照窖头的意思,寒食酒是只有在京郊酒场才酿造?”温廷安狭了狭眸,一抹若有所思之色浮显在眸底,嗓音逐渐变得肃沉静然,“如此?,那么这两位暗探应当是在酒场里头被下毒了,而非在酒坊里头。”
沈云升端视着温廷安的容色,斟酌着她方才的话,倏然?间,料着了什么,“你?可是还想要调查九肠愁的施毒者之底细?”
畴昔在九斋里,温廷安便是问过他?,九肠愁的解药是谁调制的,他?未答,她生性也极为聪颖细腻,依照着过往种种蛛丝马迹,很快就推揣出?解药乃系温善晋调配而成。
沈云升深情沉了沉,脊梁骨升起了一丝寒意:“亦或者是说,温廷安,你?之所以问我?寒食酒的线索,可是想要窃自调查你?的父亲,查他?到底与媵王冶炼火械有无干系?”
他?之所言,近乎是一语中的,温廷安默了一瞬,甚至是,袖裾之下的细直指尖,不易觉察地?颤了一颤。
温廷安明明什么都没明说,只是纯粹询问寒食酒的事况,但沈云升却能?见微知著,这委实出?乎她的意料。
但她面色丝毫不显诧色,甚至是,她容色淡到了极致,毫无被人猜中了心事的困窘,更不会有懵然?与怔忪。
好半晌的功夫过去,温廷安温淡地?抬眸浅笑:“沈兄怕是多虑了,在启程来?酒坊之前,我?已同你?们商量过,我?去酒场的唯一目的,便是探查魏耷他?们四人的下落,倘若尚有余裕的话,我?希望还能?查到媵王通敌叛国的证据,除此?之外,我?不会管旁的事。”
霎时,一阵稍显料峭的夜风,穿过陈旧的朱绣垂帘,在两人之间疾拂而过,沈云升细致地?端详着温廷安一眼,有一些话酝酿在唇齿之间,但缓了许久,皆是未诉诸于口。
温廷安虽说将心事掩饰得极好,但是,沈云升到底是看出?了几些端倪,打从?在元夕那一夜,见着温善晋与媵王在茶楼同一雅间里晤面,温廷安的心?便是受到了一些影响,这自是无可厚非,任谁知晓自己的父亲与通敌叛国此?一事牵扯上了纠葛,心里想必都不会太好过,更何况,据他?所知,温廷安与温善晋的关系素来?甚善,二人是交过心的,听闻他?们的关系甚或是还好过吕氏。
他?觉得,温廷安是深信温善晋不会通敌叛国的,但她心中终是有所疑虑,她人虽是看着散淡随和,但骨子里却是极为执拗倔直的,及至认定了要查什么事,势必会一以贯之地?彻查下去。
他?想伸手轻轻拍她的肩膊,指尖都快碰触至她肩肘处的褶襟了,停顿片晌,复又克制地?收了回去,隐抑地?喟叹了一声:“如此?便好,你?若想去查寒食酒的线索,其实我?们可同你?一起查,假若你?父亲身家清白?,大理寺自会还他?一个?公道。”话至此?处,沈云升行前了一步,低沉的嗓音此?际透了一些微澜,“但若是你?单枪匹马的话,那委实是太犯险了。”
温廷安因是心中还挂念有旁的事,因此?,没有听辨出?沈云升话中所潜藏着的深意。
今夜与众人细细磋商好了任务事宜,适值人定牌分,温廷安适才回至下人院的寝屋之中,以臂肘作枕褥,仰首看着天檐漏窗,整座院室被重云夜色所掩映笼罩着,窗槛上的繁复菱纹,被皎月的熹光投射在斑驳的墙面上,时阴凝成了一层薄霜,弥散在寝屋内外,静谧的长夜里,她可以听到漏壶的清越滴响,以及飒飒的风儿?,撩动着庭植碧树的簌簌声,虽说温廷安的躯体?已然?困极,可在目下的光景里,她却是毫无寐意。
其实,沈云升确乎是猜中了一桩事体?,她下定了决心去酒场,除了是为密查魏耷他?们四人的下落,其实还有另外一重目的。她一直没有忘记那两位暗探的死因,死于淬了九肠愁的寒食酒,假若九肠愁真是暗探所留给他?们的线索,那么,种种疑点便是指向了冶炼毒药之人,按理而言,冶毒之人同时亦是解毒之人,阮渊陵已经对她坦诚了,温善晋便是冶毒之人,那么线索就捋得通顺了,毒杀那两位暗探的人,极可能?便是温善晋。
温廷安也设想过,也许毒杀暗探的人会是媵王的鹰犬,媵王蓄意栽赃温善晋,是打算挑拨离间,让阮渊陵与温善晋之间生出?隙端。
以媵王阴险狡诈的脾性,他?能?做出?这等事,未尝不是全无可能?。
目下温廷安尚不知实情如何,若想彻查出?失踪一案的真相,唯一的法子只能?躬自赴京郊的酒场走一趟,寒食酒只有酒场才有酿制,暗探想必就是在酒场里被投毒的,而因为阮渊陵的有意隐瞒,魏耷他?们并不知晓两位暗探真实死因,她不知道他?们是否被逼饮酌了寒食酒……
假令饮酌了,那么,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那两位暗探当初带来?的消息是,魏耷他?们在酒场里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往好的方面去想,他?们只不过是暂时被困缚住了,暗探也未寻觅出?他?们的尸体?,这就是好事儿?。
温廷安原是显得心事重重,但如此?作想着,沉郁的心绪竟是慢慢地?纾解了一些。
掌事姑姑已经同她说了,翌日便是竞标会,到时候洛阳城内将会有诸多贵胄与富贾竞赴投标,酒场里头的人手必是不够用的,掌事姑姑会让她携同前去,酒场里头的活儿?必是比酒坊里头还要繁重。
她得提前做好筹谋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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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阖上了眼眸之后,不知为何,在入了梦后,她竟是梦到了在菡萏院里头所历经过的一幕,皎月如绸,轩窗疏影,温廷舜饰作的秋笙,在浓得可以晕泅出?水来?的月色里,少年身影挺拔如松柏,衣袂猎猎作响,俨似飞羽流商,款款朝着她缓缓行了出?来?,他?仍旧穿着遍地?荼白?天水碧质地?的织金漆纱裙裳,平湖般的眸色极为深邃,敛不入丝毫的光线,那一簇簇俨似山茶花般的月色,如梦似幻,一同消隐在了他?那黑白?分明的瞳仁里。
与现实之中的保守扮相不同,梦境里的少年,衣衫呈半敞之态,合襟上的蹀躞系带,不知何时竟是悄然?松散了开去,露出?了高跷纤细般的皙白?锁骨,其下是隐约可见紧劲且匀实的肌理,柔韧的线条,俨似蛰伏千里的草蛇灰线,一径地?延展入昏晦的云罗衣裥之下。
温廷舜徐然?地?行至了她的近前,缓缓地?伸出?修直的指尖,其如一枝汁酣墨饱的湖笔,从?她的额庭处,一路匀顺地?朝下,以皴擦的笔法,次第勾描出?了她的山根、眉骨、眸梢、卧蚕、颧骨、鼻锋,最终,他?的指尖停驻在了她的唇涡。
少年指腹覆有一层极浅的薄茧,质感粗粝如磨砂一般,触在了她的下颔尖角之上,一路再往下,犹若一只穿花蛱蝶,引得她尾椎颤栗不已,少年的动作缓和,像是进行一个?微妙的试探。
温廷安眼睫震颤了一瞬,这明明是一个?极为简单的动作,却教?她觉知到一层暗昧,自己的腰窝不由地?软了一截,一面想要避开,一面凝声问道:“你?在做什么?”
她发觉自己嗓音变得干涩,欲要后撤半步,却是觉察到,梦中的自己,身躯动弹不得,仿佛教?人戳下了定身穴。
温廷舜没答她,他?的指尖亦是没有停,最后,顿落在了她的颈间中庭之位,他?的指腹,在她的喉口肌肤处描了一个?小圈,莞尔道:“长兄,原来?你?没有喉结。”
梦境里,温廷舜不再是矫饰的女腔,低沉的嗓音里糅合着深浓的灼烫之意,声线喑哑且柔韧,少了平素惯有的锋锐戾冷,此?刻显得醇和凉暖,就这般,不偏不倚地?碰撞在温廷安的心尖上,拱陷了一个?软到了极致的弧度。
他?的话音平寂如沉金冷玉,像是在平淡地?陈述一个?事实。
温廷安一时变得支吾局促,不太自然?地?别开了他?的手掌,正想解释些什么,她张了张嘴唇,却发现只是徒劳,她发不出?声音,不知是底气虚弱,还是旁的原因所致。
她想,温廷舜好像是知晓她的身份了,这可如何是好?
为何他?会发觉?
他?又是从?什么时候发觉的呢?
他?到底知道多少?
他?拂袖伸了一截腕,拆卸掉了她发髻上的白?玉竖冠,绿云扰扰般的三千青丝,从?温廷安的身上飘逸倾泻了下来?,柔如匹缎,她眸底掠过一丝惘惑与怔然?,显然?未料知到温廷舜竟会这般行事。
她想要劈手去夺温廷舜手上的白?玉竖冠,温廷舜被她这突兀的反应弄得忍俊不禁,三下五除二拆解了她的招式:“长兄这是承认了你?的身份了?”
他?的话音近在咫尺,握住了温廷安躁动的双腕,他?借力一拉,把她的人儿?,牢牢地?摁在他?的怀前,偏着视线,好整以暇地?端详着她,两人的呼吸喷薄在了一处,他?的吐息是灼烫,她的呼吸是冷凉的,一冷一热两番冲撞,质感异常鲜明,氛围亦是缠绵到了极致。
温廷安平生以来?,鲜少做过这般暗昧绮丽的梦,温廷舜的举止简直是过于温柔了,他?落在她身上的眼?亦是缱绻悱恻,诡谲地?是,她竟是没有十分抗拒,甚或是,她觉得温廷舜纵然?穿上了伶人的绫罗绸缎,不仅不会遮掩他?原有的冷冽矜雅之气质,反而凸显出?他?谦和温笃的一面。
温廷安不知该如何作答,情急之下,她只能?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出?于对鸢舍任务的考量,她冷静地?嘱令他?,命他?明日带着账簿走,然?而,温廷舜难得地?违逆了她,不假思索地?道了一句『恕难从?命』。
温廷安思来?想去,委实想不通,她的计划是极为缜密的,却是被这事一句『恕难从?命』截了和,她郁闷地?挑了挑眸心,睨视着他?:“为何?”
温廷舜眼?颇具威慑与张力,望定了她:“你?说是为何?”
温廷安便是用故作揶揄的口吻,轻描淡写地?问道:“温廷舜,你?可是在忧心我?的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