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蛮是个成长于市井的姑娘,她力气大,杀猪熟练,剁骨头切肉手法精准,是乡里乡亲都信任的好屠户,除了一身力气让人不敢求娶,其他没有半点让人指摘的毛病。她的性格更是继承了赵屠户的爽朗义气,为人十分大方,出门买个小菜,都会被乡邻们热情招呼,人缘极好。
阿蛮从前过得快乐,无忧无虑,心头明亮。可进了东宫以后,行止坐卧都被人拿着藤条纠正,她大步走路不对,她放声大笑不对,她多吃一块猪肉还不对。
阿蛮不能再提刀杀猪,不能天天见到爹娘,还要日日被提着压进书房,学那些看不懂的字,读那些看不懂的书。
更让她无法理解的是,她从前不成婚的时候还日日和蒋彦相见,婚后更是与蒋彦夜夜同床,到了这尊贵的皇宫,她问一句蒋彦去哪儿了,都会被指责不够端庄,更别说见一面了。
唯一的慰藉是,蒋彦会努力找机会跑来找她,偷偷把她爱吃的小点心藏在袖子里带来给她吃,然后安慰她自己正在想办法,一定会把这些教规矩的女官赶走。
但是日复一日,蒋彦始终没有成功,不仅没有成功,皇帝还下了新的指婚圣旨,指婚户部尚书嫡女为皇太孙妃。
阿蛮听到消息时,竟然已经是第三天,女官板着脸进来,让她去长乐殿劝说皇太孙。阿蛮这才知道,皇太孙为了拒婚,已经在殿外断断续续跪了三天。
见到蒋彦的第一面,蒋彦对阿蛮说的话是“对不起”。
不过一年不到,阿蛮眼里已经没有了在宫外时那样快活的光,他曾经答应赵屠户照顾阿蛮,最终却无法守信了。
阿蛮不曾劝说,蒋彦便牵着她的手回去了。
蒋彦与阿蛮,是夫妻,更是兄妹,夫妻之情时间尚短暂,但是兄妹之情已长久,蒋彦是个心地宽厚之人,感恩记情,从小就对阿蛮包容照顾,和赵屠户夫妻一般,事事以阿蛮为先,而如今,阿蛮被困东宫,受了无数委屈,他自己却无能为力,反而成为罪魁祸首。
皇后派人喊来阿蛮,蒋彦便知道,自己的反抗最终不会让自己怎样,但是阿蛮会被迁怒。
小夫妻回到东宫,相对而坐,却再也没了从前的叽叽喳喳无话不说。
阿蛮红着眼睛说:“阿彦,我想回家。”
蒋彦说:“好,我一定送你回去。”
过年前,大概刚进入腊月吧,阿蛮披着昂贵的貂毛斗篷,捧着从前没见过更不敢用的精致手炉,站在廊下看着墙角的腊梅探出一枝枝丫,自在地把花开在了墙外头,看出了。
蒋彦穿着淡黄色的太孙常服从院子外走进来,笑着对她说:“阿蛮,我们回家了。”
寒冬腊月,阿蛮的心却像小鸟一样快活,她什么东西都没收拾,抛开了那些黑脸女官的眼脸色,扔掉手炉,牵着蒋彦的手大步往外跑着,笑着,登上了离开皇宫的车辇。
阿蛮回到了赵家镇,蒋彦却只和他们过了一个腊八,就独自一人回去了。
从此以后,阿蛮再没见过蒋彦。
人人都知道赵家镇的赵屠户对皇太孙有恩,无人敢轻易前来招惹,赵家人一辈子都过得很安稳富足,只是赵家阿蛮,也被人指点传说了一辈子。
都说阿蛮是因为配不上皇太孙被舍弃,但是又因为曾经嫁了皇太孙,于是这辈子都不能嫁人。
被舍弃是假的,不能嫁人是真的。
阿蛮应该算是和离,这样的年纪,和离多年不嫁,按照律法早该被配婚,但是无人敢把皇太孙曾经的妻子配婚,当然,赵屠户几次想给女儿再找婚配,也是无人敢娶。
曾有一次,遇到了一个外乡人,原本马上要说成了,却被官府横插一手,直接搅和了。赵屠户气愤不已,却也只能认了命,一边懊悔一边安慰妻女,从此再不起嫁女儿的心思。
于是,阿蛮便做着屠户的生意,就这么做了一辈子,给父母养老送终后,又带了一个小徒弟,让徒弟给自己养了老。
阿蛮对蒋彦有感激有埋怨,对皇家却自始至终都是不满的。但是当皇太孙被废,从此独居远郊高墙再也没了消息,而几年后,老皇帝驾崩,曾经的二皇子按照遗诏登基为帝,蒋彦依旧被囚禁在高墙内,一生不曾外出,阿蛮心中,便只剩下对皇家的恨了。
她也好,蒋彦也好,在皇家眼里,到底算什么呢?
赵屠户后半生一直活在后悔自责中,后悔不该将女儿许配给蒋彦,自责是自己害了女儿一生;赵娘子弥留之际拉着女儿的手合不上眼,满腹都是对女儿的担忧和放不下。
在别人眼里,赵家被皇家庇佑一辈子,只有赵家人,却是有苦说不出,宁可不要这等福气。
来到地府,判官说阿蛮一生为善仗义,虽然从事的是杀猪血腥之事,但没有做过任何额外的杀生恶行,给她总结了好长一串褒奖的判词,然后要送她去投身富贵人家。
阿蛮直接怒了,手里没有剁骨刀,却有满身杀猪留下的霸气,她掐着腰站在堂下骂:“我一辈子做好事,却吃了一辈子苦头,下辈子还让我去富贵人家?什么狗屁富贵,天下最大的皇家我都去过!那就是个不见天日不是人呆的鬼地方!”
“狗判官,你休要唬我,我要去找我亲生爹娘!”
判官:“你爹娘早就投胎转世,下辈子也不会夫妻了。”
阿蛮气得想哭,当即学着生前市井骂街妇女的气势,岔开腿,掐着腰,仿佛脚下有钉子,死死钉在原地不动,指着判官骂地府不分善恶不辨黑白,不把自己爹娘找回来,老娘坚决不转世!
阿蛮觉着,当人太苦了,做好人,过不上好日子;做坏人,又太缺德丧良心。还不如不做人,哪怕灰飞烟灭,她也活够本了,不在乎了。
但是阿蛮是满身金光的功德之魂,那里能随便就把这样的魂魄处置了?而且世上人鬼千千万,这样性子烈脾气蛮的男男女女太多了,判官面不改色,再三确认真的不想投胎?
阿蛮斩钉截铁:老娘不投胎!
判官手中的铁笔一勾,把魂直接送进了怨女部。
怨女部不归判官管,他嘛,只要流程符合,把自己手头难搞的魂魄解决就好了。
作为怨女部的管事,颜华看完一切,呸地骂了判官一句,死道友不死贫道,判官这一手玩得真溜。
骂完睁开眼,就看到深夜的一片黑,窗外传来敲梆子的声音,听不清敲了几下。今天不知道是天气不好还是月初月末,外面的月光几乎不可见,她只能轻轻动了一下,感受自己身处的地方,手一动,碰到了身边一个热乎乎的身子。
夜里很冷,身上的被子感觉不太厚,并不是那么保暖,她下意识往身边的热源凑了凑。
身边的人动了一下,侧过身,拉了拉被子,将人裹进怀里。
她以为对方醒了,僵着身子不敢动,但对方并没有接下来的动作,呼吸十分平稳。想来,这是他睡梦中下意识的动作。
颜华闭上眼,凑着这个热源回忆现在是什么时候。
过了年的中原,天气依旧很寒冷,阿蛮和蒋彦裹着厚棉袄,被赵屠户夫妻一路送了几里地,再没法相送后,小夫妻两个才独自踏上行程。
赵家镇离京城很近,去年也走过一趟,除了天气太冷,倒是没什么大问题。到了京城,两人熟门熟路地定了一个小院,和一个条件同样不错的考生合租,每日深居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