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朝暮的共情能力素来很强,轻而易举地就从宋老爷子的话语中感受到了他的失落和遗憾……这世间,好似人人都有无法挽回的遗憾。
宋老爷子轻叹了口气,继续讲述道:“他从出生起就和其他孩子不一样,可以说他一身反骨,也可以说他出类拔萃。他们兄弟俩刚满一周岁的时候抓周,阿临乖乖地就爬过去抓了,小风到好,你让他干什么他偏不干什么,现成的东西不去抓,偏要去爬架子。”言及至此,宋老爷子突然满含自豪地夸赞了一句,“才一岁,这臭小子就会走会跑了,个头儿高高大大,还特别有主见,比人家两岁多的小孩儿还机灵,就是脾气倔,不让爬架子就哭闹,最后他爸妈没法儿了,把他从凳子上抱了起来。架子上摆的全是武器模型,他上去就抓了架飞机,我还当他以后要去当空军呢,结果下一秒他就把飞机模型给我扔了,然后又去抓了把枪,结果还没稀罕几秒钟呢,又给我扔了,最后你猜怎么着?人家眼光毒着呢,不是好东西就直接扔,直到抓到了好东西才善罢甘休了。”
司徒朝暮忍俊不禁,好追问:“所以,最后他抓到什么了?”
宋老爷子骄傲回答:“我的军功章。”
司徒朝暮:“诶呦,那他的眼光可真是绝呀。”
“可不是么!”宋老爷子笑弯了眼,一边背着手,慢悠悠地绕着后院中的金鱼池走,一边喜不胜收地说,“还有呢,他和阿临小的时候,我还没搬来在这里,在一座海岛上,岛上小孩特别多,拉帮结派的,他和阿临还不经常去,所以每次一去就会被排外。那次应该是在他们俩五岁多的时候,青山和与堤带着俩孩子来看我。俩孩子都聪明,但阿临从小就特别听话,你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绝对不会忤逆你;小风可不是,小风野得很,不管你叮嘱他什么,他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你一个不注意他就跑没影了。你想想啊,那么大一个岛,周边全是礁石和海,他一个小孩儿,人生地不熟的,跑丢了多急人?全家人都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了,我刚准备安排警卫员去找他,人家就风风火火地跑回家了,身后还跟着一群小孩,你正在气头上,正准备质问他为什么不听话乱跑的时候,人家双手掐腰,牛气哄哄地冲着你说了句‘爷爷将军,给你瞧瞧,我也当将军了,我也收编了一群士兵’。”
纵使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但如今再想起来,宋老爷子依旧会露出一副又气又无奈又好笑的表情:
“我当时就被气到没脾气了,问他从哪招来的兵,结果你猜怎么着?人家都不屑直接跟你汇报,随便抬了抬手,然后立即就有一个小孩从他身后走了过来,代替他向我汇报,说是刚刚大家在树林里玩的时候树上突然冒出来了一条蛇,所有人都很害怕,都不敢动,只有‘小风将军’敢上手去抓,胳膊一抡就把那条蛇给扔出去了,救了大家。”
“他可真是大胆呀。”司徒朝暮又佩服又不可思议:“然后大家就被他的勇敢和英雄气概给折服了?”
宋老爷子笑着点头:“何止是折服,全都崇拜的不行。”
司徒朝暮略有些不服气:“那你们就这么放过他了?没再计较他乱跑的事儿啊?”
宋老爷子:“怎么没计较?白天小孩儿多,给他个面子,晚上关起门后才开始教训他,打得他满院子跑。”
司徒朝暮心里舒坦了:“看他以后还敢不敢随便乱跑吓唬人。”
宋老爷子没好气地回了句:“他可不是那种你打一顿就长记性的孩子,晚上狼狈挨打,天一亮照样生龙活虎,才五岁,就成‘大将军’了,在岛上住的那一个月,威风得不得了,比我还厉害呢,一天到晚呼风唤雨、一呼百应,小岛上的孩子王。他走那天,还有一群小孩儿结伴哭着去码头送他呢。”
“我的天呐!”司徒朝暮由衷而发,“他可真是了不起。”
“那是当然。”宋老爷子的色中再度流露出了骄傲和自豪,“同住在海岛上的老战友们都说他最像我,一看就是个当大将军的料,所以我那个时候还经常想象他长大后穿军装的样子,肯定特别帅……我们家世代经商,到了我才走了仕途,人人都想精忠报国,让自己的家族荣誉加身,但命无定数,越渴盼什么,越得不到。冠柏那孩子虽好,但他无心仕途,他又是宋家长孙,我爹妈对他寄予的厚望比我还深,外加部队有规定,在任军官不得经商,所以我从进部队开始,就没怎么过问过家里的事,冠柏一直是跟在我父母身边长大的。”
“冠柏”就是宋老爷子已故多年的大儿子。
他姓名里的中字甚至不是“青”,而是力压群雄的“冠”,足以见得宋家长辈对他的重视。
“我也曾对我那个不成器的二儿子寄予过厚望,我希望他能继承我的衣钵,但谁曾想,他才是家族的祸害,如不是因为他,冠柏不至于那么早的离开我和我老伴,我的爹妈也不至于被活活气死,我也不至于一大把年纪了还不能安生退休,青山也不至于妻离子散。”
“小风和阿临的命数也因此而被篡改了。阿临的天性温和,本该当一只逍遥自在的闲云野鹤;小风天生桀骜,本该意气风发、展翅高飞,但造化弄人,让他们俩阴差阳错地走上了对方的路。”
“他们兄弟俩都是身不由己,阿临是让人心疼的,小风也是,但阿临自幼长在我膝下,我给了他我力所能及的一切,小风却终年不在我身边,青山和与堤之间也有互不打扰的约定,我甚至都不能随便去看望小风一眼,即便他如今已经回到了东辅,我也不敢正大光明地与他相认,不然只会给他惹麻烦,所以我心中对小风一直是有亏欠的。我也能感受到小风这么多年来的变化,他吃了太多苦,心里藏了太多事,没有小时候那么爱笑爱闹了,长大了,懂事了,也沉闷了。大将军变成了江湖客,我这辈子都看不到他穿军装的样子了。”
“但如若当年跟在我身边的人是他,纵使他如今没有军装加身,也必然会是佩刀容臭、锦帽貂裘,会和当年的冠柏一样,成为整座东辅城内最耀眼的那一位少年侯。”
微风吹过,拂动了金鱼池畔的梧桐树冠。
映在水面上的树影交错纵横,条条金鱼悠然摆尾,皆若空游无所依。
宋老爷子伫立在树下,双手负后,面色黯然地盯着清澈水面,目光沧桑而寂寥,色也愈发的苍老了,像是在顷刻间卸掉了浑身的气势,终于露出了一位年迈老者应有的模样。
他接连失去了两位少年侯。
一位英年早逝,一位求而不得。
得不到的,永远都是最好的。
可司徒朝暮却觉得自己应该感激命运的安排,不然,她是绝对没有机会和顾晚风相识的,更没有资格成为他的爱人——从小被精心栽培出来的意气风发的少年侯,哪可能为了一个家境普通的女人放弃一切?就如同当今的宋熙临一般。如果顾晚风当初真的留在了宋老爷子身边,那么他早就和她不是一个阶级的人了。
正因为他被困在了山中,所以她才得以成为他的救赎客。
人家命里的万般无奈,却成就了她的顺风顺水。
司徒朝暮庆幸万分,却又因为自己的庆幸而愧疚、羞耻,因为自己的幸福是建立在宋老爷子和顾晚风的痛苦之上的。
可人类的本质都是自私的,即便已经得到了还是会贪心,会胡思乱想,会杞人忧天。
会害怕再失去。
司徒朝暮抿了抿唇,有些犹豫不决,但最终还是对宋老爷子说了声:“无论在哪里,他都是最耀眼的那位少年侯。他的人生也并非全然身不由己。顾阿姨离世后,他曾在这世间颠沛流离过八年,可无论生活如何艰辛,他都没有放下顾家刀。如果他真想要成为大将军的话,在这八年间的任何一天都有可能选择弃刀不顾,所以,是他自己选择了成为江湖客。他心中无悔,也没有遗憾。”
宋老爷子安静地听完了司徒朝暮的话,宽厚地笑了笑,安抚着回了声:“不用担心,我不会强留他,更不会插手他的人生大事。他不姓宋,是我的孙子却又不是我的孙子,更何况他还那么有主见,我本事再大也鞭长莫及。”
老人家耳聪目明,历经世事,火眼精金,任何小心思都瞒不过他。
司徒朝暮的小算盘被戳穿了,呼吸猛然一滞,无地自容,脸颊开始发烫。
宋老爷子又相当笃定地对她说了句:“那小子的脾气倔的很,一旦认定了什么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他既然选了你,就绝对不会辜负你,你大可放心,他就是你的,跑不了的。”
司徒朝暮:“……”
其实,您可以不用,把话说得这么透,我很没面子。
但宋老爷子却选择了直抒胸臆的表达方式,色坦荡又认真,光明磊落:“我絮絮叨叨跟你说这么多,也不是为了让你知道我有多遗憾、让你体谅我,我都这么大年纪了,什么没经历过?遗憾的事儿多了去了,不足为道。我就是想让你对小风好点。”
司徒朝暮终于明白了宋老爷子找她谈话的用意,但还是略有一些不服气:“我觉得我对他挺好的呀。”
宋老爷子终归还是偏向自己孙子的,态度良好却又有些小意见:“你不要对他那么凶嘛,温柔一点,而且也不要总是不理他,你都不知道他这几天过得多煎熬,我看着心里难受。”
司徒朝暮撇了撇嘴:“他还跟您告状呢?”
宋老爷子:“诶呦,都用不着他跟我告状,我还没老到什么都看不出来呢,过去这几天里他恨不得三分钟看一眼手机,焦虑得跟死刑犯一样。”
司徒朝暮哭笑不得,心说:您这描述也太夸张了吧?
宋老爷子却像是会读心术一样,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你可能觉得我夸大其词了,但在我看来,他就是很喜欢你。”
宋老爷子又说:“这孩子从小就过的苦,失去的比得到的东西还要多,我心疼他,想弥补他,但我没有机会,他最在乎的人也不是我,更不是他爸,他只在乎你和他弟弟,但兄弟俩长大后是注定要分家的,殊途不能同归,最后能陪在他身边的只有你。所以我希望,你能对他好点,替我、替他爸妈,多心疼心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