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点痛,是没关系的。”裴饮雪抱着她,从睫羽边溢下眼泪,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哭,就像是那个千秋宴之后的风雨夜一样,他不明白自己的眼泪从何而来,但她的怀里,他可以安心地变得脆弱、变得容易被击溃,他可以掀开伤口,让她看到自己此生受过的所有疼痛,“只要你在就好了……只要你握着我的手,就算很痛也没关系。”
“……完全在说傻话。”薛玉霄低声道,“我怎么会那样啊。”
裴饮雪将眼泪蹭在她的衣衫上,带着哽咽地轻轻笑了一声:“就算你把我弄坏也没事的。……比起害怕疼,我更害怕你会从我身边……消失不见。”
这是什么话……这世上最聪明的人,也会在这种时候变得很笨。
薛玉霄听得心跳更响,她空咽了一下,抵住他的唇,彻底将他按在下方。红纱帐幔愈发地摇动起来,光影依依,室内只剩下烛台上哔剥的轻响,还有两人交错的、愈发绵延的气息。
红纱之内,一只霜白的手攥住她的手指,牵引着她游移而来,触摸到肌肤上略微粗粝的朱砂。那是东齐男子点在身上的守身砂,是一种冰清玉洁的证明。薛玉霄的掌心贴在朱砂上,直到朱砂脱落在她指间,耳畔响起裴郎混沌的声息。
月上中天。
在最寂静、最无声的夜里,翻覆着不可抑制的浪涛。一片没顶的潮水将人卷入水底,就这么毫无防备地随之沉溺了下去。
红纱帐内,她的手紧紧扣住裴饮雪的手,将他遍布着啃噬齿痕的手指拢回凤榻,两人手腕内的脉搏交叠在一起,连跳动声都渐渐相同。
……
次日。
裴饮雪这么一个非常守时,很有时间观念的人,居然完全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他迟迟苏醒的时候,只记得自己哭了很久。一开始只是因为心中酸涩满足,到后面就完全不由得他自己了。
薛玉霄看起来如此正经,居然也会有看他被迫流泪的癖好。
裴饮雪从凤榻上起身,床头的喜烛已经烧尽,蜡泪凝结在灯台上。太极宫外有两列宫侍等候,因无召而未入。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有些红肿,眼尾现下还热热的。他披了一件衣服起身,见到薛玉霄坐在青铜镜边,低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裴饮雪才一起身,这点轻微的动静就把薛玉霄惊醒了,她墨发蜿蜒地铺展在脊背上,回首望了他一眼,忽然很是认真地上下审视梭巡了一圈儿。
裴饮雪被她的目光钉在原地,看了看自己。
薛玉霄的视线转了一圈儿,忽然道:“……你的体力还不错。”
裴饮雪浑身一僵,心说这人怎么一大早就说这种话……现下是一大早么,他不会睡过了吧?
薛玉霄还嫌不够惊人,又补了一句:“书上怎么说会昏过去的?”
裴饮雪面上发热,强作镇定:“什么书居然敢骗陛下。”
他走了过来,脖颈上被掐出的红痕还浮现在外,这点淡淡的印子映照在咽喉之间,与青色的血管相互映照。薛玉霄盯着他的脖子看了一会儿,将手里的书递过去。
是一本《宫闱秘史》……他掀开看了一眼撰作者,不出意料是谢四……这家伙脱离皇室身份后反而更猖狂了,黄书也敢写。
他不由扶额,带着一点儿醋意地道:“你信他的。他还常写夜御数男的桥段,全无半点郎君的收敛。”
“我以为你我都习惯了呀。”薛玉霄笑眯眯地道,“要是他书中品评京中士族男子风情的词句为真,那裴郎应该胜过许多柔弱之辈,深得我心。”
裴饮雪被调戏了一句,无奈道:“岂有以此隐秘之事……作为夸耀的?”
薛玉霄的目光慢吞吞地滑下去,不知道又在看哪里了。
裴饮雪喉结微动,从青铜镜前拿起木梳为她篦发。他拢顺薛玉霄的长发,将衣衫整理得稍微能见人一些,想要开口吩咐人进来,然而声音一旦提高,就难免遮掩不住语调里哭久了的轻微沙哑之感。
裴饮雪轻咳一声,捏了捏嗓子。一旁薛玉霄一派专注乖巧地等他梳头,毫无开口相助之意。裴饮雪垂首咬了她的唇角,把陛下的唇肉也咬得红了一块,低语道:“怎么还为难我。”
薛玉霄扬眉一笑:“手足无措也很可爱嘛。”说着向寝殿外吩咐了一句。
她一开口,等候在珠帘之外的宫侍打起帘子,鱼贯而入,将洗漱的铜盆、布巾、漱口的茶盏……香炉、衣衫等物捧来。内廷宫侍都是一些年轻男子,小的也就十五岁,大不过二十余岁,正是男人最稚嫩而清俊的时候。
宫侍从旁侍奉,等凤君为陛下挽发。薛玉霄梳好头发,洗漱毕,与裴饮雪用了早膳,吃完饭才想起一事:“如意园西院的那些人,你打算怎么处理?”
裴饮雪看着她道:“我正要问妻主你啊。唯恐诸位公子是妻主的眷宠之人,做郎君的不敢轻易摆布。”
薛玉霄一边喝茶,一边瞥了他一眼:“说实话。”
裴饮雪顿了顿,道:“养着也无妨。要是内廷只有我一人,反而太惹眼了。不过是多费几分粮食,平日里互相解个闷儿。”
薛玉霄又问:“真心话?”
裴饮雪道:“真心话是,这些人在旁边勾引你、觊觎你的时候,妻主不可以看他们,否则我会觉得你马上就要抛弃我了——啊,我就跑去跟长兄哭、跟二哥哭,跟司空大人……”
薛玉霄差点笑出来,她凑过去一把将裴郎抱进怀里,揉搓着他的脸,道:“好了。要是有不愿意的,你就低调准备一份财产让他们傍身,送其出宫。一心岂能二用,我真诚恳切地待裴郎就已经够了,怎么能再将心切开分割成几瓣,对这些人怀有他意呢?跟着我不过是孤身终老。”
裴饮雪抓住她的手:“于众人而言,你可比世间大多数人都可靠。”
薛玉霄细细地拂过他的发丝,低声道:“……上回来陪都议和的使者,被废帝之事吓回去了。鲜卑夏部的书信一封一封地给我发,窥探之意甚重,又说新的使者已在路上,不日将到。”
“她们不是惧怕战事之族。”裴饮雪很快跟上她的思路,“是因为上一次在徐州、高平郡的惨败,将拓跋一族吓得惊疑不定,来继续探测虚实,名为议和,实则是想要试探一下你的态度。一旦你有所软弱,她们就会立刻故态复萌,耀武扬威。”
“京兆岂是胡人扬威之地。”薛玉霄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又道,“对了,李将军功可封侯,此前因为废帝压制才没有册封。我想要正式下旨册封她,为她与袁氏嫡子赐婚。”
“袁意小公子?”裴饮雪想起袁意的举止形貌,琢磨道,“袁意跟他的亲姐姐分外不同,袁冰素来暴戾跋扈,十分张扬,自从被你教训了之后才收敛。袁意却善解人意,处处可亲,不失为良配。”
“劳烦裴郎问一问袁公子的意思。确定他的心意,不然我可不好乱点鸳鸯谱啊。”薛玉霄叮嘱了一句,刚想要起身议事,又忽然转过头,跟裴饮雪窃窃私语道,“今晚等我回来再睡。”
裴饮雪:“……不妨有话直说。”
薛玉霄偏不,又道:“多喝点水。嗓子都哑了,叫不出来了。”
裴饮雪咬了咬齿列,所谓的颜面都被揉成一团扔到了地上:“陛下——”
薛玉霄却又用力揉搓了他一下,眨眨眼:“叫妻主。”说罢便由宫侍更衣,穿上帝服,心情很好地离开寝殿去办正事。
始知身是太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