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斯的妻子钟易看向了站在厨房门口,隐约能看见那个一直站在灶前没动的少年。
她?无声地叹息。
“但是我发现我错了。”陆鹤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睡衣,“我想在物质上弥补你,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心里依然有着巨大的缺口,这个缺口让你必须通过伤害别人的方式来填补。这说明我的方式是错误。”
陆鹤原说得很认真,这是他这段时间的思考,因为心里隐隐的歉疚,他把对宋文娟的亏欠也算在了陆望山的身上,不然他不会在陆望山创业最艰辛的那几?年透支自己画出上百幅作品供给欧洲各大美术馆来换钱。
“唉,现在,我想了另一种办法,等过完年,我就在凌城的老城区买一套房子,你和我搬过去?。咱们就假装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凌城,没有去?苏联学画画,我问过了,当年留在凌城的,后来就在煤矿当了宣传员,现在一个月的退休工资是一千九,就当我只是个退休的老工人,我给你做饭、洗衣服、擦地,刷碗……做饭上我差点儿,咱们就先去?我朋友那吃饭,一顿饭二十块咱们俩能吃饱,一天去?吃两顿一个月是一千二,剩下七百块钱也够交水电费了,你呀,就什么都不用?干,我养着你。”
陆望山看着自己的父亲,只觉得他疯了。
陆尔格也这么认为:“爸,你在说什么?我大哥管着那么大的公司呢,你让他每天什么都不做算什么弥补?”
“怎么不算呢?”陆鹤原认认真真地说,“我没有出国,没有在苏联学美术,没有遇到你们母亲,自然也不会成为现在能一幅画卖上百万美元的陆鹤原,这是有直接因果关系的,你们大哥没有得到正常的父爱,我把这份父爱还给他,他自然也不能当他的董事长了,毕竟一个老宣传员的儿子也没办法去?德国读书了。”
老人用?他那双依然明亮的眼?睛看着自己的长子:
“当然,也不能娶到南琴,生不下小序……不能把他的痛苦用?让南琴和小序痛苦的方式来填补。”
陆尔格还想说什么的时候,陆望山终于开口了:
“爸,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我是想说,我给你当一个普通的父亲,你也按照那条轨迹当一个普通人,而不是一个有钱的混蛋。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我立刻可?以?照做,如果你不想要,就说明你也不过是踩在你母亲痛苦上的一个受益者,你的立场不代表你母亲的立场,你的获得不代表你母亲的获得,你不要再用?你母亲为借口去?伤害别人,不要让陆家一代又一代地去?伤害女人和孩子。”
陆鹤原回想着罗月跟他说的话?,面上是苦涩的笑容。
锅里的包子的蒸好了。
陆序关掉了灶上的火,打开锅盖,把包子拿了出来。
第7章
陆家在凌城的房子宽大豪华, 这是十年前陆鹤原买的地,陆明斯找了自己在德国的设计师同学出了图盖起来的,这里?被陆望山称作“祖宅”, 其?实并不比陆望山在深圳香蜜湖买的别墅更?古老。
极少亮起的水晶大吊灯发出灼目的光芒, 让人们能够看清彼此?的情。
陆序端着?包子出来,听见了陆望山的一声冷笑。
“爸,你觉得我是依仗着?你对我妈的愧疚才走到今天的?这些年里?我对你不好么?还是我对明斯和尔格不好?竟然让你这么看我?还是说我对自己的孩子给予厚望也成了错的?他的爷爷是陆鹤原,我要求他像小庭一样在美术上表现出一点才华难道是错了?就值得让你当?着?全?家人的面这么来贬低我。”
陆望山看着?自己的父亲, 仿佛在努力地去包容老人的无理取闹。
陆鹤原走到餐桌旁低头想?拿个包子, 却被陆序挡住了。
“爷爷你等等, 会烫手。”
老人把手收了收,又去摸了下包子,然?后他直接把一个包子拿了起来:
“还行啊, 呼……我这手也是摸过撬棍的, 不像你们小孩儿的手那么嫩。”
啃了一口包子,他被烫得龇牙咧嘴。
“呼呼呼……明斯、钟易,还有尔格, 你们都进来坐下, 晚上都吃饭了吗?没吃的话明斯你看看有什么就做一点,别碰底下那些包子。”
两?只手捏着?包子, 他再次走到了陆望山的面前。
“我把你和你妈扔在了国内二?十多年, 可是你对我好,你弟弟他们跟你同父异母,你也对他们好, 为什么呢?因为这样你才是别人眼?里?的‘好人’呐。望山, 你不要拿你对别人的虚伪来搪塞我,不要把正常的情感与你病态的价值观放在一起说。你回答我, 你只要告诉我,你想?做的到底是父亲陆鹤原的儿子,还是画家陆鹤原的儿子。”
他平和地看着?自己的长?子,甚至有闲心?啃了一口包子。
被冻过又回锅的包子不会像之?前那样流出汤水,那些汤都已经被失去了松软度的包子皮吸纳,同样的馅儿同样的皮,同样的手法?,因为经历过了一次速冻和加热,它们注定已经和最初陆序吃过的包子不同。
陆鹤原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大厅里?很安静。
才十四岁的陆庭想?要替自己的大伯说句话,被他的母亲摁住了肩膀。
“妈?”陆庭有些不满,大伯对他多好呀,为什么爷爷要这么说他?
钟易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捏了下。
陆望山久久没有说话。
他的父亲从来没有用这样的态度说这样的话。
在他和南琴婚姻的真相曝光之?后,陆鹤原说他是“有钱的混蛋”,讥讽的时候直接称呼他是“陆老板”,他都可以接受,他的父亲软弱、天真,伤害不了他。
但是这次不一样。
仿佛一直以来被画在纸上的刀子真的拥有了现实中的攻击力,这个一直以来在逃避过去的父亲用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审视着?他,执意要一个答案。
“爸……你做这种假设是没有意义的,很多事情就是已经发生了,你就是画家陆鹤原……”
嘴里?叼着?包子,陆鹤原觉得自己的头脑就像在画画的时候一样清楚,咽了嘴里?肉香味儿足足的包子馅儿,他打断了陆望山的话:
“你答不出来。没关系,我知道答案,你只想?要画家陆鹤原给你当?爸,不然?你为什么想?方设法?跟别人证明你是画家陆鹤原的儿子?你甚至为了这件事接连伤害了南琴和小序。陆望山,我已经是一个可怕又可悲的父亲,你比我还要可怕,还要可悲!我这个人自私,自我,但是我有属于自己的标准,我很清楚地知道我亏欠了谁。可你呢,你没有,你一直以来都是在试图向别人证明,证明自己的优秀,证明你是画家陆鹤原的儿子,证明你能和普通人一样拥有一个光鲜亮丽的家庭。”
转头,老人看向了陆序。
“小序,你明白了么?我这些话不光是说给你爸听的,我也是说给你听的,你决不能成为你爸爸这样的人。陆家已经毁掉了三个女人,宋文娟,你亲奶奶,米丽卡,小庭的亲奶奶,南琴,你的亲生母亲。我是自我过头变成了自私,你爸爸是继承了我自私之?后又加了些全?世界都对不起他的自以为是,结果?形成了一整套病态的价值观,他虚伪无耻,面对任何人都有一套抢占道德制高点的逻辑,他对待我、对待你叔叔们态度很好,因为这样他才能表现出自己的‘忍辱负重’,他对你妈妈和你不好,因为在他的逻辑里?你们理所应当?应该比他更?不幸。但是,你看,其?实你父亲的逻辑不堪一击,他连自己想?要什么都没办法?坦然?说出口,这样的人,人格上没有什么是值得被继承下来的。如果?你想?要成为一个健康且健全?的人,你要把从父亲身上学到的东西从你的人格里?完全?剔除!不然?你一定会有更?悲惨和不幸的人生。”
“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你成为任何一种人都不可耻,无论你是庸碌还是平凡,只要你拥有让自己幸福的能力,你能把握自己的人生,你就是比你爷爷和你爸爸都强的!只有成为你爸爸这种人……才是可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