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们。」我重复他的话语,虽然我一点信仰也没有。
父静静地望着我的脸。
「跟亲人打电话报平安了吗?」他问。
「我们家就剩我一个人了。」
「那么,有朋友能跟你说说话吗?」父又问。
我想了一会,忽然彰秀与立花的脸就浮现在眼前:「也许有。」
「既然已经不用被绑着了,你可以打电话给他们报平安。」父说。
他大方地塞了一张电话卡到我手里---那是一张没办法使用的玩具电话卡。
父看起来很正常,他的眼就像是个虔诚的教徒,有时候我会忘了,他和我一样,
都是住在精復健中心,为恢復健康而过日子的、灵魂内部有哪个地方坏掉了的人。
我渐渐不再怕他了。
每天都有到中庭放风的休息时间,在那里我老是坐在角落,听着广播的轻音乐。
吃了药以后,说话与思考变成一件耗费体力、令人疲惫的事情。
我注视牵着一隻红气球的男人不断绕着中庭,直视前方往后走,他要走上三十趟,
才有办法停下来稍作休息。有些人双眼呆滞地坐着,有些人喋喋不休,偶尔也会有,
争执或歇斯底里的吼叫,但很快就会有人过来关心,在处理后重新恢復平静。
父常常都会走过来坐在我身边。经常有人来找他告解,告解内容光怪陆离。
但他从来都不会嘲笑对方,在听完告解后,他会一脸认真地为那些告解的人祈福。
我问他,父,你自己也有告解过吗?他说有。他曾经在年纪很轻的时候就被选中,
当过助祭,只要他想告解,随时都有人愿意倾听。外籍父有一头白花花的头发,
总是叫他坐在大腿上。「我的小天使。」老父会讚美他的一切,并叫他好好回想,
今天有什么需要反省的事情。在他懺悔的时候,短裤会被褪到膝盖,父会对他,
揉揉捏捏说是祝福。有时候他不愿意,就会回答他想不出来,父往往因此生气,
罚他抄写经文。抄写的时候他可以感觉到有什么坚硬潮溼的东西,抵着后脑勺,
最后弄脏了他的领子与后颈。他总是不敢回头。他每次回家都想告诉父母,
然而看到为了外遇问题大吵大闹的双亲,想说的话又全部吞了回去。
某一天上帝终于对他说话了,他听从指示,拿了一把园艺用的大剪刀,
把老父的下面剪得乱七八糟---经过几次审判,就搬进了这里。
医生告诉他,上帝的声音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他怎么也不愿意相信。
他说他会继续等待下去。等待上帝的指示。父这么说的时候显得采奕奕。
我却觉得有些悲伤。
立花每个礼拜都会抽空来探望我,过得还好吗?他说。
还好,我回答,然后沉默。
就这么不说话立花似乎又要露出难受的情,我就开始讲,復健中心里面的故事。
许许多多的人们,各自有各自的问题,大家都认真地,真的是相当认真地烦恼着。
我说我好像生病了。住在这里的人,几乎没有例外,都病得相当严重呢。
然后我问立花,脸上的伤还会痛吗?
那一道长长的伤几乎把他英俊的外貌都破坏了。
他就算面无表情,看起来也像歪歪斜斜的笑着一样,就像一个马戏团的小丑。
会痛吗?立花喃喃自问。
他绝望地对我笑了一下,然后低下头开始放声哭泣。
他哭得好大声,哭得我都感到不好意思了。
这是怎么了啊,真的这么痛吗?我问。
我摸着立花的肩,他摇着头说不出话来---所以到底是会痛,还是不会痛啊?
他怎么也不肯挪开遮住脸的手。别哭了,对不起嘛。
我愧疚地道歉:对不起啊,道雪。
住了一个多月后,彰秀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也跑来探望我了。
他还给我带来一条烧烫伤可以用的去疤凝胶。我说怪,你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
彰秀靦腆地笑了笑,没有回答,脸微微红了。他衬衫仍是一点皱摺也没有,
烫得笔挺。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鬍子刮得很乾净。看起来很舒服。
他一开口也是问,你过得好不好。怎么每个人都这样问。
还不错,我回答,每天都要吃药。以后乾脆向你订整卡车的药好了,药剂师先生。
很高兴看到你恢復元气。彰秀认真地叮嚀,等状况稳定一点以后,
就可以出去了,要乖乖吃药噢!
我交叠着手臂,微微笑着:彰秀。你帮我看一看好了。
我的叶子,灵魂的灰色枝叶,变得怎样了呢?是不是落得一片也不剩了?
彰秀静静望着我,忽然间他好像我的医生。因为医生也是用这种目光看着我。
他说似乎已经不要紧了。
我放声大笑,笑完了又笑:「说真的我不太相信你。」
听我这么说,彰秀不在乎的耸耸肩:「不信也没关係,我会继续来看你的。」
「你来看我也得不到什么,」我说:「这是个鸟地方,我被困在这里了。你懂吗?
我是个脑筋坏掉的经病,没办法给你什么正常的回应,陪你约会、甚至上床。」
「没关係。」彰秀耿直地回应。他握紧了双膝上的拳头。
「更可怕的是,另一个破损得很惨的傢伙,就算我到地狱,他也会死命地跟上噢。
你不觉得我是一个倒楣到极点的人吗?我想我会给你带来坏运的。」我继续嚷嚷。
但彰秀好像听不进去。他胀红了一张脸,驀地起身。
「我会再过来。」他真的好像一头熊,穿西装的,又高又精壮又老实的熊。
你是不是也有哪里不对劲啊?
我真想衝着他大喊,但是我没有这么做,也没有笑。
彰秀是很难激怒的一个人。
他和立花不一样。
「知道了。」我垂下眼帘,小声回答。
彰秀的手放在我的头上,轻轻摸了摸。
「自己保重。」他说。
我没有回应。
彰秀的脚步渐渐远去。交谊厅的门开了又关了。
我低着头,静静坐在斜斜洒进来的落日下。
孤独地坐着,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