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蠢的凡人与魔鬼签约,妄图借助邪法来实现不切实际的愿望,最终付出了自己的灵魂——类似这种传说故事,在凡间也算是颇为流行。魔鬼也素来以「诡诈的契约者」的形象而闻名,但很少有人知道的是:魔鬼不仅仅可以是契约的「当事人」,除此之外,他们还能担任另外一种角色,即是契约的「见证者」。
物质界与各大外层位面最大的不同就在於:各大位面都是概念化丶意识化的,都有其「法则」,而且这种法则是真实不虚,无处不在的,类似於话中所谓的「天条」丶「天道」。举例来说,无尽深渊的首要法则是「邪恶」与「混乱」,像梅菲斯一旦进入深渊,即会被位面判定为「秩序」丶「善良」,从而受到强烈的针对压制。而物质界则不同,它是物质化的,反抽像,反概念,混沌杂糅,包容万像,完全没有所谓的「法则」可言,无论你是善良还是邪恶,混乱或者守序,高尚或者卑鄙,光明或者猥琐,都可以在物质界自由自在地生活。
同样,生活在各大外层位面的异界生物们,大多也都是概念化丶意识化的,彼此之间的一举一动,交涉往来,都会受到位面法则的约束,而物质界的凡人就无此顾虑,他们所签订的契约,没有任何天然的强制约束力,双方是否会诚实遵守,完全依赖於自觉自愿,或者外来的强制力,比如法院丶监狱和军队。正因为这个缘故,除了少数特例,那些带有「守序」本质的异界生物几乎不会与凡人缔结协议——因为这种协议只对异界生物有约束力,对凡人而言其实没有意义。魔鬼能够弄出灵魂契约这种东西,让地狱的位面法则能够直接约束到凡人,实在是非常了不起的发明。
但有一种方法,却可以让凡人之间的契约,也能够具备天然的强制力和约束力,即是「见证」。
正如普通人之间缔结协议,只是一张纸,但即便只字不改,只要法院加盖印章,立刻就变成了法律文书。契约原本就是一种「程序」,或者说「仪式」,重点在於形式,其具体内容如何,反而并非关键所在。在符合特定程序的前提下——在具备「秩序」法则的位面之中签署契约,并且由获得该位面所认可的,能够操控法则的,拥有「秩序」本质的异界生物作为见证者——凡人所签署的契约,也就可以获得法则的认可和保障,从而拥有了类似於灵魂契约这种强制约束力和自我执行力。
要达成这个前提条件……有点难。
凡人要跑去外层位面,原本就不容易,跨位面旅行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事情;而具备「秩序」法则的位面,虽然不是绝无仅有,却也寥寥无几,准确地说就只有天堂山和九层地狱,别无其他;如果说前两个条件还相对容易些,还有希望,那麽最後也是最关键的一点,要由该位面的「天命者」——比如说天堂山的三圣丶曦天使,地狱的九大魔王——出场,这就完全让人绝望了。如果有谁认为这种大人物会整天闲着无聊,喜欢跑来给两个凡人签约做见证,那麽……今天天气哈哈哈。
然而,此时此地,似乎正是九层地狱,虽然并非正品,乃是模拟,但也是得到九狱之主阿斯蒂莫斯认可的;站在旁边的那位蓝裙丽人,似乎正是一位大魔鬼,虽然因为部属政变篡位,正处於流亡之中,但资格就是资格,任何人都无可否认。
也就是说,原本根本不可能达成的条件,现在已经全都具备齐全了。
作为传道巫师,维若拉自然知道「见证」这回事,但她之前明显没有想到过这一点。如今被琼恩一提醒,顿时就怔住了,过了几秒钟才回过来,「代价呢?」她问。
天堂山的三圣高高在上,不会轻易为凡人做契约见证,除非其中涉及其核心信徒,或许还有那麽一分半点的希望;九层地狱的魔王们相对容易被请动——也只是相对而言,据说历史上曾经有凡人成功过,但却要付出高额的代价。魔鬼们向来标榜契约精,等价交换,绝对不肯做亏本买卖,凡是付出,必有相应回报。维若拉并无背约毁诺的打算,如果只是签一份契约,她自然无所谓,但琼恩要拉扎瑞尔来做见证,问题就变得严重了。
「这个无需你关心,」琼恩说,「代价我来支付。」
维若拉犹豫了一下,「那好吧,」她勉强说,「既然你不相信我,那麽就签约也无妨。」
「成交。」
扎瑞尔不知从何处取出纸笔,琼恩接过,正要书写,维若拉突然说:「我来写。」
「随便。」
琼恩将纸笔交给维若拉,女巫师思忖了片刻,写了几行字,然後递给琼恩过目。琼恩接过一看,顿时失笑,「这就是你拟的契约?」
「有甚麽问题?」
「太模糊了,一点都不精确,」琼恩说,「比如这句,你说『琼恩·兰尼斯特要帮助塔拉夏·维若拉脱离危险』——这就有很多问题。」
维若拉显然没明白他的意思,於是琼恩就进一步做解释,「脱离危险具体指甚麽?假设说,我帮你离开此地,暂时摆脱了萨马斯特的控制,但在回阴影镇的途中又被他抓了回去,这算不算我的义务履行完毕?」
「自然不算。」
「也就是要回到阴影镇?」琼恩笑了笑,「别忘了,如今萨马斯特正虎视眈眈。假设说,我带你回到了阴影镇,萨马斯特又来进攻,你们战败了,全军覆没,你又被他抓住了。那我的契约义务是否算是完成?又或者说,此次你们战胜,但萨马斯特是个巫妖,他不会被真正消灭,他今天想做却未能成功的事情,明天仍然还会继续。假如三年五年丶十年半年之後,你又被他抓住了,那我的契约义务又是否算是完成?还是没有完成?」
「自然都算你完成,这个你尽可以放心,」女巫师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我不会和你去玩弄这些文字把戏。只要你带我回到阴影镇,那你的义务就算是完成,我立刻会给你解咒,之後发生的一切,无论我们是胜是败,是生是死,都与你无关。」
虽然被批评,琼恩全无所谓,「话还是先说清楚比较好,」他说,「那你就修改一下吧。」
女巫师随手抹去之前的文字,开始下笔,但写了两个字之後,她又停住了。「或许你说得没错,」她冷笑着说,「我确实应该写得更清楚一些。」
「哦。」
维若拉不再理睬他,独自沉吟了半晌,然後再次动笔。琼恩看了看,见她是这样写的:「琼恩·兰尼斯特应当帮助维若拉·塔拉夏脱离萨马斯特(以及其部属丶盟友)的控制,在未受到致命伤害的情况下回到阴影镇——阴影镇当时应当是安全的,没有被萨马斯特(以及其部属丶盟友)所占据——并且见到伊尔明斯特或者欣布之中的任意一人。当完成上述条件之後,维若拉·塔拉夏将会为琼恩·兰尼斯特解除专情诅咒。」
「很严谨啊,」琼恩说,「特别强调要见到伊尔明斯特或者欣布中的任意一人——莫非你担心我刚把你带到阴影镇的门口,就立刻又把你打晕送给萨马斯特?」
「是你提醒我的,」女巫师的嘴角翘起,「现在觉得作茧自缚?」
「那倒没有,」琼恩说,「不过公平起见,既然你增加了如此多的限制前提,那麽我想我也有权力要求一项对等回报。」
「你想干甚麽?」女巫师警惕地看着他。
「在我们的契约没有履行完毕之前——也即是你没有为我解除诅咒之前,你必须完全听命於我。」
女巫师犹豫了一下,「如果是合理的命令,我自然会听从。」
「不,」琼恩说,「我的任何命令,你都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因为合理与否,是我来决定,而不是由你来判断的。」
「我为甚麽要同意这种苛刻的条件?」
「因为这对你有好处。你既然听欣布说过我在断域镇是如何对付萨马斯特的,那麽你就应该知道,我经常会采取一些手段。它们往往在一开始看起来是荒谬的,在你看来是完全不合理的,但却能够最终实现目的。」
「你可以解释给我听。」
「机会转瞬即逝,计划随机应变,我不可能有时间和你一一解释?」琼恩嗤地笑了一声,「更何况,以你的智商,我也很难向你解释清楚。」
虽然被贬低,女巫师却丝毫未动怒,「那好吧,我可以答应,」她想了想,说,「但有个限制。」
「说吧。」
「我会听从你的命令——但你不得借此要求我为你解除诅咒,或者提供与解除诅咒相关的任何资料。」
「可以,」琼恩说,「那麽现在可以签约了?」
「你先来。」
琼恩在契约上增加了几句,然後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名字,交给维若拉。女巫师接过,又反复看了两遍,确认无误,方才签上自己的名字。一直默不作声的扎瑞尔走过来,将手按在契约上。
「我以阿弗纳斯的统治者,地狱第一大公爵的名义,见证这份契约的成立,并保障其得到严格的履行。」
赤红的火焰自魔姬的掌心涌出,将纸焚烧成灰,消失不见。如此一来,这份契约就算是正式成立,无论哪一方都无法违反,必须不折不扣地履行。
「好了,」琼恩拍了拍手,「正事做完,接下来该庆祝一下了。」
※※※
扎瑞尔随手召来一个巨大的透明水泡,将维若拉包裹起来,漂浮在水面上,远远地推开,「来,喝点橙汁。」
「哦。」
魔姬不知从哪里弄来两杯橙汁,还是冰镇过的,连吸管都插好了,递了一杯给琼恩。两人肩并肩地坐着,半晌没说话,琼恩出了很久,咕噜咕噜地一口气将橙汁喝完,随手将杯子丢到一旁,「好了,」他说,「你有甚麽问题就问吧。」
「你不打算真的和她合作?」
「当然不。」
「嗯,可是为甚麽呢?」
琼恩和维若拉所签订的契约,表面上看颇为公平合理,实际上就是一个巨大陷阱,全无半点诚意可言。维若拉不擅此道,轻易为他所欺,却如何能骗得过扎瑞尔这种大魔鬼?当然琼恩原本也就没有欺瞒扎瑞尔的意思,反正魔姬是自己人,又不会拆穿他。扎瑞尔见他如此行事,自然知道他压根没有和维若拉真正合作的打算。但琼恩做出这个决定的理由,她就不是很明白了。
「原因麽,简单来说,就是我和她根本没有合作的基础。」
「哦?」扎瑞尔不解,「你要解咒,她有替你解咒的方法,这不就是你们双方合作的基础吗?」
「但她的条件,我根本无法做到啊。」
「也不一定吧。」
维若拉提出来的条件,或者说她为琼恩解咒的前提,是要琼恩把她从萨马斯特手里救出来,并且带回阴影镇,安全地交给欣布她们——这确实颇有难度,但扎瑞尔并不觉得就肯定做不到,至少她不认为琼恩仅仅因此就退避。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琼恩解释,「我不是说我没有能力做到这点——是不太容易,但还是可以尝试。我是说,我不能这麽做。」
要从萨马斯特手里救人,的确难度颇高。类似的事情,琼恩之前在断域镇做过一次,结果也成功了,但和现在的情形相比,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断域镇时,萨马斯特孤身寡人,琼恩却和欣布丶葵露等人暂时结盟,实力上其实是占优的;现如今,萨马斯特率众而来,龙巫教的高手云集於此,还有诸如谋杀之选民丶暗夜面具之类的同道相助,琼恩却是势单力薄,真正能信任的也就身边几个女人。断域镇时,萨马斯特志在取得印章,完成龙狂迷锁,挡在他面前的主要敌人是欣布和葵露,琼恩只是陪衬;现如今,老巫妖处心积虑搞出这麽大阵仗,是要去见自己的老情人,而维若拉是他整个计划中的最关键一环,琼恩若是将维若拉救走,萨马斯特的一切筹划都要落空,必定和琼恩不死不休,追到天涯海角也要算这笔账。两相比较,难易立见。
倘若仅仅如此,倒还罢了。为了能够解开诅咒,为了自己的终生「性福」,琼恩也不介意冒些风险,迎难而上,想办法再阴萨马斯特一次。但即便一切顺利,琼恩将维若拉成功救出,带回阴影镇,那接下来他会面临更大的麻烦。他帮助老巫妖搞定泰拉斯奎巨兽,取得「化身」必须的施法材料,换取维若拉,强奸了她,并且窃取巫师之的力——这些行为,无论从任何角度而言,都属於绝对的邪恶之举。倘若让维若拉安全回到阴影镇,那他的所作所为如何能瞒得住?凯尔本知道了会如何?欣布知道了会如何?如果说这些都还不怎麽要紧的话——梅菲斯知道了,又是会如何?
「艾弥薇虽然不认死理,但却自有坚持,」琼恩叹气,「如果让她知道了,肯定会发怒。想到那情形我就不寒而栗,所以还是算了吧。」
「哦,这倒是挺有趣的,」扎瑞尔说,「所以对於你而言,艾弥薇比你的终生性福还要更重要?有句谚语怎麽说来着,不要为一颗树放弃整个森林,我倒是没想到你会对她如此深情。」
「这个嘛,」琼恩思考了一下,「倒也不能这麽说吧。艾弥薇当然非常重要,终生性福甚麽的也非常重要,都很重要。」
做任何事情,总要权衡风险,考虑成本。对於琼恩来说,被诅咒了的确是很麻烦,很头疼,但倘若和梅菲斯反目,那同样糟糕透顶。如果一定要他选择其一的话——他两样都不想选。
「但你现在不是已经做出选择了麽?」
「不一样,」琼恩说,「区区一个诅咒而已,我就不信没人能解。等过段时间我去拜访我老师,他是亡灵学大师,应该会有办法。」
诅咒法术并不必然属於亡灵魔法,但亡灵魔法是八大学派中最擅长诅咒的分支,奥沃是精研亡灵术的耐瑟大奥术师,对诅咒一道必然深有心得。琼恩说去找他帮忙,倒也算是对症下药,并非病急乱投医。但话又说回来,邪魔同样是精通诅咒的专家,扎瑞尔作为大魔鬼,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如果她都解不开这个诅咒,奥沃也未必有多少把握。琼恩这麽说,很大程度上是自我安慰了。
「如果这诅咒就是无法可解呢?」
「我觉得我的运气应该没那麽差吧,」琼恩说,「天无绝人之路。」
「你这是在回避问题,根本没有正面面对。」
「既然能够回避,为甚麽非要正面面对?」琼恩反问,「前面有恶龙拦路,绕过去就是了,何必非要跟它死磕?我脑子又没问题。」
「总有你回避不了,绕不过去的时候啊。」
「那就等事到临头再说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