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致远苦笑一下:“爷爷,你倒是一点都不担心我。”
宁爷爷说:“不就是死么?没事,老头子很快就能去陪你了。”
宁致远站起身,对爷爷敬了个军礼。爷爷举起手,回了他一个军礼,老人家虽然老了,敬礼的手依旧如年轻时那般有力。
宁致远出了病房,对站在病房外的安逸尘说:“替我好好照顾爷爷。”
安逸尘点了点头,宁致远对他笑了笑,握了握他的手:“我走了。”
安逸尘把一个东西塞进宁致远手里,然后慢慢地放开了宁致远的手。
宁致远慢慢往后退,目光流连在安逸尘的脸上。然后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打开手心,看见里面躺着一枚小小的徽章,上面是一个红色的数字“7”。
那是他的幸运数字。
宁致远把徽章别在军服上,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徽章光滑的表面。
安逸尘直到看到宁致远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才偷偷打开了一点病房门,他从门缝里看到那个头发已经全部白了的老人,坐在病床上偷偷地抹眼泪。安逸尘轻轻地合上病房门,眼睛已经红了。
他们都没有表面上那么洒脱,或许是因为他们都知道,这可能是一趟有去无回的旅程。
宁致远当天下午到达了川蜀省城,他给安逸尘打了个电话,那边非常吵闹,信号也不好,安逸尘敲击话筒的声音宁致远根本听不到,他只是一个劲地说:“我很好,这里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就是人有点多……晚上我就会归队……信号不好……不一定能联系得上你,别担心……”
安逸尘每天和宁爷爷两个人就守着电视看新闻,央视的主持人轮番上阵直播灾区情况,连观众都看得出他们的疲惫。省城是受灾情况比较轻微的地方,无数人聚集在那里,等待着救援和转移,而在县城、乡村,更多的人还被埋在倒塌的废墟之下。
宁致远头几天还会打电话来,他的声音一天比一天嘶哑疲惫,还强颜欢笑地对安逸尘说他没事。后来有一天,宁致远没有联系安逸尘。
第二天,第三天,宁致远一直没有打电话来,连短信都没有,像是消失了。
宁爷爷的病情突然恶化,被推进急诊室抢救,手术进行了三四个小时才把老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安逸尘守在宁爷爷的床边,听到新闻里说,川蜀地区又发生了好几次余震,最大的一次余震高达6.4级,有不少人死在了余震之中。
安逸尘给宁致远打电话,再也没有打通过,总是冰冷机械的女声在提醒他对方不在服务区。
安逸尘开始频繁在晚上做噩梦,梦到宁致远被压在废墟之下,浑身是血。后来他都不敢睡觉了,整晚整晚守在宁爷爷的病床边。有一天宁爷爷终于醒了,他浑浊的眼珠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安逸尘去牵他的手,他就死死地抓着安逸尘的手掌,像要把它捏碎,他嘶哑的声音说:“致远小子啊,你还活着啊?爷爷对不起你……不该让他们带你去抓那个毒贩子的,他们都是一群狗屎……连个小孩子都保护不了……”
安逸尘默默地流着眼泪,任凭宁爷爷死死地抓着他的手。宁爷爷还在碎碎念,他看到安逸尘哭了,拿粗糙的手掌替他抹眼泪:“致远啊,不哭不哭,是爷爷不好……你还是跟着你爸爸去读高中吧。时代不同啦……小孩子要读书的,光会打仗有什么用呢?军人已经没有用啦……”
宁爷爷的记忆永远停留在了宁致远初中的时候,宁致远被军队的人带着去抓毒贩,子弹打中了肩膀,差点死了。宁昊天为此大为光火,彻底和宁爷爷撕破脸皮吵了一架,把宁致远接走了。
宁爷爷从来没再提过这件事,原来在心底深处,他对孙子充满了愧疚。
安逸尘握着宁爷爷的手,他想说,宁致远从不后悔成为一个军人,军人是最伟大的,不论在什么时代,军人都是最有用的人。
好不容易让宁爷爷睡着了,安逸尘看了一会宁爷爷,心里下了一个决心。
因为资源人手匮乏,京城开始招募志愿者前往灾区救援,安逸尘因为是医生,很顺利地被纳入了志愿者的名单。过了两日,他和其他的志愿者一起,踏上了前往川蜀的旅途。
志愿者里有不少大学生,整个机舱里气氛沉重,领队人不停地给他们普及防震知识。安逸尘隔壁座的男生和安逸尘说话:“你也是京大的学生吗?”
安逸尘摇了摇头,他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然后摆了摆手。男生立刻明白了他不能说话,他看了看安逸尘脖子上挂着的志愿者名牌:“啊,你是京医大的医学生啊?”
安逸尘点点头。
男生说:“灾区的医生太匮乏啦,反倒是我们这种只是去做杂事的志愿者比较不值钱。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能碰上这么大的地震,据说最新数据,这次震级有8.0级,比当初塘山地震还要强……那天晚上我睡在家里,都感到大地在震动!”
安逸尘眉峰一动,他倒是一点感觉都没有,只是隐约感到宁致远起了一次床,估计是他感受到了震感。
一想到宁致远,他的心里又担忧了起来。
幸好他旁边的男生十分热情,一路说个没停,缓解了一下安逸尘内心的恐慌。几个小时后,飞机靠近了川蜀,慢慢降落的时候,安逸尘透过云层,看到了满目疮痍的大地。
眼前的景象太过震撼,他简直无法形容那一刻内心的恐惧。飞机上俯瞰的整片大地上房屋东倒西歪,道路龟裂扭曲,犹如被怪兽的巨足踩过一般,四分五裂。这副景象让他想起那个因为火山爆发而消失的古城庞贝,大自然的力量实在是太过可怖,人类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飞机降落在川蜀省城机场,整个机场里挤满了人,就连地上都铺满了地铺,所有的人脸上都是愁云惨淡,还有不少人在哭泣,气氛非常压抑,志愿者中间也立刻有人感到了不适和恐惧。
之前坐在他旁边的叫方宇的男生也没了之前的活泼,变得沉默起来。
领队带着他们去找了安排志愿者工作的人。他们作为大学生志愿者,是不能深入到重灾区的,几番安排之后,他们被留在了省城第一医院。
就算省城灾势轻微,也有不少伤者,医院走廊里都挤满了病床。他们不仅要救援地震中的伤员,有时候连救援人员都会因为太过疲劳而晕死过去。医院的大厅两侧的墙边还睡着不少劳累过度的军人,他们连葡萄糖都不肯打,说要把药留给其他伤员。
安逸尘一个一个地看他们的脸,没有一个是宁致远。
方宇帮忙抬了一个伤员进急救室,出来就冲进厕所里吐了,呕得撕心裂肺的。安逸尘拍着他的背,给他递了水喝。方宇漱了口,猛灌了几口水,他气喘吁吁地说:“妈啊,你是没出去救人……有一个人……天,直接被压得只剩下肉泥了……呕……”
刚来的时候谁都不适应。这个城市里气氛太压抑,空气里都弥漫着绝望和死亡的味道,他们每天都要见到很多死人,还有上一刻活着,下一刻就断了气的人。眼睁睁地看着活生生的人死在面前,没有人会好过,他们团里有个女志愿者,不适应到甚至吃不进任何东西,喝水都会吐出来。
在省城第一医院呆的第三天,省城发生了一次小型余震。整个大地都在摇晃,所有的人都犹如惊弓之鸟,有些人哭喊着向外逃窜。安逸尘缩在厕所的角落,一动都不敢动,头顶的灯光明明灭灭,最后彻底熄灭。地震持续了几分钟,安逸尘一直呆在黑暗的厕所里,犹如身处地狱。
余震结束之后,所有人又回到岗位,继续救援。安逸尘看到几个志愿者抬着一个担架冲了进来,担架上躺着一个穿着橙黄制服的救援人员,他的其中一条腿被砸得稀巴烂,模糊的血肉垂在担架外面,一滴一滴地往下滴着血,鲜红的血液滴了一路。
安逸尘扶着门框,终于忍不住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