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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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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给田水祥以后,赵烈梅才知道,田水祥毛病不少:看起来威武生煞,见了恶人顺溜得跟缨子一样;有时候精明得能给蚂蚁挽笼头,有时候,是没皮没脸的“半斤面”。田广荣之所以叫田水祥当生产队长并不是因为他对庄稼活儿很内行,而是因为他是一条混眼狗,田广荣叫他去咬谁,他就咬谁去。田广荣心里明白,这样的人被他掌握在手里,就等于他有了一件得心应手的工具,他怎么使唤都行。反之,田水祥一旦被别人掌握,就会来咬他田广荣。田广荣常常把那些糟蹋人、伤害人的事交给田水祥去办。田广荣叫他去收拾一下马子凯,他就在批斗会上对马子凯的女人大打出手,以致好多人起哄,把这女人打死;田广荣叫他给马生一点颜色看看,他就跑到县卫生局把马生糟蹋了一顿。田水祥一出家门就耍二杆子脾气,可在家里,在赵烈梅跟前,他只是一盘菜,一只软柿子,由赵烈梅拣着吃,捏着吃。赵烈梅怎么也不会忘记田广荣赶他父母亲走的事,当着田广荣的面也不尊敬他,她在田水祥面前不止一次地骂过田广荣,说田广荣不是个好,说那公子驴肚子里是一堆屎。田水祥就求赵烈梅:“你在家里咋骂他也行,出了门,贵贱不要出口伤他,他是咱的六爸,是村里的支书,六爸对别人咋样咱不说,对咱不算瞎。”赵烈梅说:“我迟早会等住他的。”多少年过去了,赵烈梅没有等住过田广荣一次。就在一九七九年农历九月十四日这天晚上,赵烈梅意外地把田广荣等住了。

祝永达走后,赵烈梅在炕上躺了一会儿。她觉得自己很委屈,没有想到祝永达对她拒绝得会那么坚决。祝永达虽然有点不近人情,但她认识了他的另一面:他确实是正人君子,不是那种很随便的人。由此,她从内心更加敬重祝永达,她意识到,感情不能强迫,这事要慢慢来,等祝永达喜欢上了自己就水到渠成了,不信他不会脱裤子。她觉得,她一上手就抹人家的裤子是太鲁莽了。等到她占住了他的心,就等于占住了他的肉身子。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她下了炕,从房间里出来,锁上了房子门,准备去看戏。就在她下房檐台阶的时候,听见隔壁的院门“吱扭”响了一声,而且明确地听见了院门被重新闩上的声音。她马上警觉了,似乎有谁触动了她最敏感的那根经:住在她家隔壁的是薛翠芳,薛翠芳也被抽调去给戏子做饭,她不看戏,怎么回来了?赵烈梅一看,她家的木梯正好搭在隔墙上,就轻手轻脚地蹬上了梯子。她的目光刚从墙上伸过去,几乎叫出了声:原来是薛翠芳和他!这真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她赶紧拿牙咬住了嘴唇快速下了木梯。这时候,薛翠芳房间里的门关上了。

赵烈梅边走边思量,等她回到了戏场上,一个不怀好意的想法产生了。

赵烈梅在大队广播室找到了大队长马志敬,她给马志敬说:“剧团里的头儿叫田支书到后台来一下,说是有要紧事儿要商量,你去给找一找。”马志敬一听,信以为真,满世界地去找田广荣,他先去大队办公室找,大队办公室没有,他又去后台找,后台也没有。他以为田广荣在舞台下面看戏去了,舞台下面人山人海,他咋能找得见呢?他上了舞台,在落幕扯布景的间隙,对着话筒呐喊:“田支书,听到广播后到后台来,有人找你。”他连喊了三遍。这个扩音装置和各生产队里的高音喇叭连在一起,马志敬这么一喊,全松陵村人都听见了。

当马志敬在话筒中呐喊的时候,田广荣和薛翠芳刚刚脱了衣服躺下,还没有上手。田广荣原本打算睡到戏了人散才回去,马志敬一喊,他十分懊丧地起来,穿上了衣服,来到了戏场上。他问马志敬,是谁找他。马志敬说是剧团里的领导找他。田广荣一听,就到后台去了,剧团团长一看田支书阴沉着脸不高兴的样子,觉得莫名其妙:“我们没有找你呀。”田广荣一听,十分生气,就又去找马志敬,问他究竟是咋回事。马志敬说是赵烈梅告诉他,剧团的领导找田支书商量事。田广荣就叫马志敬去找赵烈梅。赵烈梅早就料到田广荣要找她的,她跟着马志敬来到大队办公室。她看着田广荣秃了的顶和板着的面孔,在心里笑着,脸却沉得平平的,她说:“六爸,不是我要找你,我去后台提开水,有一个人给我说,你去找一下你们的田支书,我不知道他是团里的什么领导,怕误了事,就给大队长说了。”田广荣一听,有人找他原来是没头没脑的话,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气急败坏地朝赵烈梅摆摆手:“去吧,去吧。”

赵烈梅从大队办公室出来,回过头去“呸”了一口。她在心里说:“看你装得人模人样的,净干些驴都不日的事。”

赵烈梅完全是冲着田广荣来的,并不是她对薛翠芳妒忌或者给她使坏。她很同情薛翠芳。每次,马生在隔壁对薛翠芳肆虐,她都能听见,当时,她恨不能跳过墙去一镢头把马生砸倒。她最痛恨也最蔑视那些动不动就拿孩子或女人当做出气筒的男人,在她看来,那些男人是最脆弱、最没本事的,有本事的男人只把威风耍在外面。薛翠芳太软弱,她的忍耐其实是无原则地迁就。马生的坏毛病是她给惯出来的。如果薛翠芳的事搁在她头上,她非把马生整治得叫爹喊娘不可。她只知道田广荣常去给薛翠芳和马生调解纠纷,不知道他们两个有一手。她猜测,肯定是田广荣以权相胁迫使薛翠芳给他解开裤带的。她比薛翠芳早来松陵村两年,她知道薛翠芳的为人,薛翠芳不是松陵村的风流女人,她平日里脸沉得很平,嘴严裤带紧,谁也轻易不会把她撂翻,马生说她行为不正完全是胡咬哩。她想,田广荣得手薛翠芳也可能是近来的事情,他八成儿是趁人家两口不合,把身子硬向里插。田广荣心眼儿太稠了,真是趁火打劫。赵烈梅的是非很清,对于薛翠芳和田广荣之间的事,她觉得对谁也不能说。一旦她说出去,完了的不会是田广荣,而是薛翠芳,她要为薛翠芳着想。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赵烈梅的想法只是一厢情愿,她完全意料不到薛翠芳是心甘情愿地躺倒在田广荣的身底下的。

赵烈梅在灶房里去掂了一条凳子,心里美滋滋地看戏去了。

一场意想不到的大火给松陵村的唱戏收了场。

大戏热热闹闹唱了三天四晚上。农历九月十六日晚上是最后一台戏,戏是田广荣点的《葫芦峪》。戏散了,人走了,好多庄稼人大概还没有从诸葛亮火烧葫芦峪的无奈中走出来,这时候,出事了!第四生产队的三个麦草垛子全部着了火。

田广荣回到家中,吃了一根麻花,喝了一杯茶,刚上了炕,就听见大队里的高音喇叭中有人呐喊:“麦草垛子着火了!赶快去场里救火!”由于喊声的调子高,高音喇叭被震动得呜呜地响。田广荣一听,下了炕,连鞋也顾不上勾,向院门外跑。他从来是遇事不惊不乍,从容自如,从来没有像今夜晚这么慌张过。他跑到场里一看,大火映红了半边天。风助着火,火借着风,卷起了数丈高,那大火比舞台上的火势凶猛多了真实多了,大火如万马奔腾龙飞虎跃。麦草“噼噼啪啪”燃烧的声音半里以外都能听见。三个麦草垛子离得很近,三堆火,如同三个魔鬼,张牙舞爪,蹿起数丈高的火,烘烤得救火的人难以靠近,水根本泼不到火上去。田广荣先在麦草垛子四周查看了一番,站在一个碌碡上指挥着人们救火。松陵村的男女老少挑担提桶端盆子,全都涌进了四队里的打麦场上。涝池里的水舀干了,井里的水绞尽了,一桶一桶水一盆一盆水把场间里浇成了烂泥滩,火势丝毫没有减弱。人们的呐喊声、桶担的磕碰声和麦草的燃烧声搅成了一片,比火势还旺。田广荣吆喝得喉咙眼里直冒火,他的话已经被庄稼人的呐喊声淹没了,不起任何作用。眼看着麦草垛子在一点一点地变小,人们毫无办法。没了水,庄稼人便挥动镢头铁锨在麦场里挖动着,向火上扬土,从午夜一点多奋战到清晨七点多。麦草已经差不多快烧光了。这麦草垛子是第四生产队十六头牲畜的全部饲草。麦草垛子着了火,四队的牲畜当时就没草吃了。立时有人抱怨:这是唱《葫芦峪》招来的祸。

公社派出所的干警出动了,县公安局里也来了人,这一帮人在松陵村住了五天,没有查出任何线索。究竟是谁放的火?为什么要放火烧四队的麦草垛子?如果三年前发生了这样的事,首先要把全大队所有的地主富农分子叫来开他们的斗争会,然后,再批斗他们的子女,造成一个大的威慑局势,让阶级敌人胆战心寒,自动缴械投降,坦白交代,以阶级斗争推动生产大发展。可是现在不行了,不讲阶级斗争了,更不能乱批乱斗了,只能把社员们叫来询问。松陵村两千多口人,凡是能说话的都叫来问过了,没有问出任何结果。田广荣跟着工作组忙了几天几夜,谁搞的破坏没查出来。他明白,肯定是有人捣他的鬼,拆他的台,和他过不去。他第一次觉得,没有法宝可使用了,在以后的日子里,他用什么办法来制伏松陵村人呢?他要在松陵村保住自己的尊严、地位、威信靠什么呢?这是他不能不静下心来认真思考的一个严峻的问题。松陵村任何一个人都能混混沌沌地活人过日子,他不能,他心中的弦得绷紧,他必须有下棋看五步的能耐。工作组撤走后,田广荣在家里睡了三天。他的女人去了大儿子那里,大儿子一家在新疆的部队上。二儿子田虎明的媳妇王碧云给他端吃端喝地伺候他。王碧云言语不多,只看见公公脸上的颜色很灰,也不知道该怎么宽慰他,每天进屋去给他端三顿饭,就从房间里出来了。其实,田广荣的心里比脸上更灰暗。几十年来,他遇到的挫折也不少,但他从未低过头,工作也从未停下来,在他面前没有过不去的坎,他有扭转局面的办法和能耐。人生的路是他用脚踩平的。他明白,一旦他停下来就等于毁灭了自己。麦草着火,不过是小事一桩,那么多运动他都陪着走过来了,还怕松陵村人说是火烧葫芦峪惹的祸吗?他的人生经验证明,只要他敢于进取,办法总会有,新的武器——制伏松陵村人的武器总会有。只要不丢掉权,只要松陵村的大权掌握在他手中,他就是松陵村的“山大王”,谁也拿他没办法。

田广荣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召开支委扩大会,他果断地安排从其他生产队给第四生产队调剂麦草,而且把价钱压到了最低。他看得出,有几个生产队长不愿意,但他们不敢站出来表示反对,都表示愿意把麦草给四队,这使田广荣比较满意:他的威信、威严没减丝毫。他在会上宣布的第二件事情就是,把祝永达调到大队里来工作,让他担任出纳员,兼管广播室,负责宣传工作。这是他经过对祝永达的“考验”之后才做出的决定。不只是祝永达的“会长”让全村人满意,而是他觉得祝永达善解人意、听话、可靠。田水祥真是不知自己是半斤还是八两,像上一次一样,想表示自己的反对意见,他刚张口,田广荣手臂抬起来,挥了挥,瞪了他一眼,那意思很明确:没有你可说的什么,我把你叫来坐在这里是抬举你;在松陵村是我田广荣说了算,你不同意,屁事不顶,叫你不当生产队长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田水祥一看田广荣不把他当一回事,起身离开了会场,马志敬喊他,他头也没回。田广荣说:“叫他去吧,他头脑里尽是些青泥,连青红皂白也分不清,还和他计较啥?”在座的支部委员和生产队长都同意叫祝永达到大队里工作,都说,祝永达这次的“会长”当得不错。

好多年过去了,松陵村的人谁也不知道那天晚上四队里的麦草垛子是怎么着了火的。其实这次的大火和马子凯的长孙马宏科有关,也许连马宏科也未曾意识到失火是他一手造成的。

那天晚上,在南堡公社中学读初中二年级的马宏科和他的同班同学——一个叫青青的女孩儿一起来松陵村看戏,他们对历史剧兴趣不大,主要原因是听不懂也看不懂,只好在舞台下溜达,溜达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马宏科本该要把青青领到家里去,可是回去一看,院门锁上了,爷爷和父母亲都看戏去了。两个人便踏着月色来到了生产队大场里,他们在麦草垛子上撕了些麦草,靠住麦草垛半躺半坐着,谈天说地。十五岁的马宏科和青青都是属于那种早熟的少男少女,他们相互摸摸揣揣也是免不了的事,那天晚上,他们毕竟没有做出更荒唐的事情来。说着玩着,两个人都有些困倦,马宏科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来一包烟。烟是他从爷爷的抽屉里摸来的。他点了一根烟,只吸了几口,呛得不行,就没再抽,临走时,马宏科将烟头随手丢在身底下被他俩揉得很绵的麦草上了。两个人手挽着手去了学校。当两个人躺进宿舍里的被窝的时候,烟头早把麦草引着了,火势也越来越凶猛。风催着火,将就近的另外两个麦草垛子引着了,查案子的工作组不可能想到失火会和两个学生有关。那时候,工作组和田广荣认定,这是一起纵火案,纵火必定有原因。给每件事情的发生都找一个理由,是人们普遍的思维方式。即使工作组问到马宏科,他也不会说他回村里来看戏的事,因为他不想叫人知道,他和女朋友青青在一起。所以,这件事对松陵村人来说就是一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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