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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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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你还记得我啊?”

楼里那声音悻悻回话:“再有下回,烦请先劝他把从人给调开。你们在上头玩得蜜里调油,我的人头可还在钢刀旁边。没准哪位血气方刚的仁兄听得忘我,不慎松手,你就再也听不到我的金玉良言了。”

“那倒也耳根清静。以为我挺想听么?”时婵娟就着楼顶瓦脊一坐,口气爱理不理,情却甚凝肃。“不说闲话了,我要问你这次皇城窃案的事。

你人就住在皇城里,应该比我清楚许多。听说这几桩案子失窃的银两也不甚多,怎么能闹得这般满城风雨?““这一个多月里遭贼人夜探的,可不是寻常的升斗小民。”

楼里那人语调清闲,仿佛谈得是茶余饭后的小事。“逝水剑、五形院、庶拳门等帮会门派的首脑姑且不论,就连横槊帮帮主”开鳞金蛟“常怒涛在京城里的宅院都遭到光顾,还被打伤不少部属,此案绝难善了。也难为他们手下的门人弟子,若是捉不到那只冒牌玉兔,取回失物,只怕还有几夜不能阖眼。”

时婵娟要听的就是这个。

那人随口列举,正是近来京城四桩盗案的苦主,其中横槊帮乃是旧朝水军余脉,帮主常怒涛名列皇城顶尖的枪术高手,控有百艘舟船,京城运河诸口都要看他脸色,绝非常人敢招惹的角色。

与横槊帮墨守而森严的组织不同,庶拳门是开宗授徒的搏击流派,制度十分松散,广纳布衣百姓,传的不是精深技艺,却让数以千计的清贫子弟也能练得一身拳脚。无论是南方常见的小巧擒拿“鬼手缠”、西北黄沙地的白打绝技“八路劈挂”,均为易练好使的实用套路,绝对是京中流传最广的武术宗派。加上五形院、逝水剑两派均以绝技闻名,一旦四门联成一线,被盯上的目标只怕很难在皇城里待得下去。

楼中之人继续推论:“常老爷子若动真怒、围城擒贼,京畿水路铁定封死,往来的行商粮船都要停摆,后果谁也担不起。皇城司指挥使几颗脑袋都赔不完,自然会派虎翼班日夜轮勤,附加各门好手参战。累祸至此,这个贼就算不是”广寒玉兔“,受这般待遇也不冤枉。”

“是是是,冤枉的是我。”时婵娟撇了撇嘴,不忘方才听到的重点:“你说到失物,可见各派之怒,非为银钱而已。”

“没错。若是为财,任拣哪一家富贵巨室都比偷入一群打手的家门划算。这些门派对外宣称失财,只因这是最不失颜面的一种说法。他们肯定都被偷走别样物事,只是不说。”

“是什么?”

“我也很希望能告诉你。你可以再打听看看,不定哪时就能凑到答案。”

尽管隔着层楼檐瓦,时婵娟仍是白了那人一眼,面巾里红唇歙动,罕有地嘀咕起来:“连你这个古灵精怪都琢磨不透,还有谁能问来?我不管!今天你不把那招摇撞骗的死人给找出来,明早你老家就是另一个案发现场。”

那人似是一笑:“你自己才是古灵精怪!不要随便改我的名字。”顿了一顿,口吻忽然认真起来。

“跟犯人的身份比起来,此人背后的图谋对你而言更为要紧。广寒玉兔销声匿迹十几年,却突如其来地重现江湖,仓促间谁也分不出真假;熊凌开与你相识十几年,直到今夜之前却也蒙在鼓里。冒充一个早已洗手不干的女飞贼,怎么看都没有甜头;反过来想,对方的用意也就昭然若揭。”

“栽赃陷害。”时婵娟轻声说道:“话说回来,我还是得弄明白是谁在捣鬼。

“广寒玉兔”早就收手不干了,怎么还会有新的对头?““”夜来幽梦“也没有吗?”

这话说得时婵娟胸口一紧,不由心虚。那人趁机亏她几句:“跟你有所”深交“的英雄好汉,光皇城内外就数不清了,相信各路州郡的慕名者只多不少。你要是没结上几位太座、夫人的仇家,敝人死也不信。”

“那你就去死一死罢!”时婵娟轻啐一声,复又蹙眉:“”夜来幽梦“便跟谁有恩怨牵连,却也编派不到“广寒玉兔”的头上。““理当如此,其实未必见得。”

那人说道:“这几件案子都有人见到飞贼本人,大半夜里一身全白,与你”广寒玉兔“的装扮一般模样,摆明就是穿给人家看的。此人必定对你的过去十分熟悉,甚或根本就是你的熟人。知道你真实身份的人绝非只有我与熊凌开,或你家里的宫婆子、桂丫头,定然还有其他人物,只是你未曾放在心上。想来你也了解这点,这才派桂丫头虚晃一招,却趁机窥探了对头的布局。”

时婵娟静静点头,不得不佩服那人的能耐。相识将近二十年,他从来不用真的开口相询,却总能把结论先告诉她。

桂儿假扮玉兔、骗取皇城各路伏兵目光的同时,时婵娟也在高处将这些人的身份尽收眼底。今晚的皇城夜伏如果是一场设计好的阴谋,这群伏兵中定有对方安排的人手,而且还是能在最后主导大局之人。

所有参与伏击的人马中,锋棱十二翮所属的“绿柳麾”正是势力最强的一支。

如果与她为难的对头竟是来自六大家门,将是非常棘手的局面。

因为在六大家门之中,确实有人知道:昔日艳冠京华的“夜来幽梦”时婵娟,便是被传为“广寒玉兔”的秘女飞贼,而且不只一人。往这几人的来头想去,时婵娟甚至可以猜出京城各家可能被偷去了什么物事,只是若真如她所料,那么敌人所策划的将是牵连更广、动荡更烈的计谋,绝非只图她一人而已。

“其实也不是没有线索。”

楼中那人道:“我这几天搜罗情报,并非全无斩获。若是顺利,兴许今夜便能了结这桩疑案,教那只”广寒玉兔“的戏耍到此为止。”

时婵娟心中一动,语气里难得透着一股好:“是什么线索?”

“你进来。有样东西,你一看便知。”

“秘兮兮!”时婵娟轻哼一声,翻身下檐,如一抹银钩般凭空转腾,甫一迎到窗前,忽见窗中暗处数点银芒,蓦地飕飕风起,成丛羽箭从楼中劲射而出,其中一箭赫然穿透时婵娟的胸膛!

楼中射手才正大喜,忽觉不妙。

射中时婵娟的白翎箭一声不响地穿身而过、直飞天际,浑没半点血花,竟只射中虚影。虚影透散之际,突见横里抛出一弯银线,眼见时早已回绕到了身后!

众射手甫觉背脊刺寒,惊而转身,却只见一双娇媚明眸闪过视野,几乎感应不到杀气;眨眼之间,时婵娟已从另一侧的窗间飞身而出。

“绿柳麾下,忒没长进!”

只听时婵娟一阵娇笑,声音已在重重夜色之外,犹夹杂着几波怒声吆喝,想是楼外埋伏同样失守。众射手惊愧难当,几人抢到窗边,张弓欲射,却听一人笑骂:“好没脑筋!暗处袭尚且不中,追射又有何用?凭你们的箭术,还奈何不了”广寒玉兔“。”

自楼中暗处开口的,竟是方才与时婵娟长谈之人。

这八名“锋棱十二翮”的射手一开始就潜藏鸿鹄居里,仗着楼阔夜暗,佐以夜袭绝技“雀停息”,连熊凌开率人来时都未能察觉他们的存在。雀鸟对声息之变最是灵敏,能蛰伏暗处而不惊雀群,可见锋棱射手屏绝气息、藏匿行踪的造诣,断非寻常一昧追求弓术的狙击手所能比拟。

可惜对上了“广寒玉兔”,这些都还称不上造诣。

一名锋棱射手被说得脸色青白,反而冷笑一声:“先生是六大家门的前辈高人,又是圣上敕封的望月使者,手段之高,我辈自然望尘莫及。却不知放纵那玉兔来去自如,连带暴露了我们的身份,又是怎么样的伏笔?”

“你不用忙。如果有人会被这一手害死,首先命悬一线的就是我。”那人依旧笑得从容,仿佛说的不是自己。“那女娘现身之后,你们有谁看清她的任何一个动作?看不见的,都该没命。她可以顺手把你们全部杀光,之所以没有动手,是因为这里有一个人能看得见。”

众射手想起方才一瞬闪过的银缕弧光,极力想辨出时婵娟的一声脚步、一片袖角,这才发觉自己不寒而栗。

“而她之所以不杀我,是为了赶去救人。”那人又笑:“既然连我都在这里了,李家却不派个像样人物与我作陪,那一定是把高手留给了另一个目标,这将是她后悔莫及的误算。很快很快,你们的主子就要对上她了。”

八名锋棱射手听他侃侃而谈,心中忽然各生惧意。

“望月使者”。

如果这号人物不是绿柳麾的盟友,而是像十七年前一样,站在时婵娟那边……今晚陷入罗网、逐渐断绝生路的猎物,会不会反而是他们这批?

“今晚,绝对不容有失。我知道那人不会失手。”被称为“望月使者”的男子口吻轻柔,逐渐踏出阴霾的步履却无比冷峭,浮出楼影的面容遥遥对着天际月轮,竟是教人难以仰视。

月映水塘,荷叶忽然晃开数圈涟漪。摆脱无数追兵的白衣女子轻轻巧巧地点渡荷塘,停落在中心的一处小亭。

这座居于皇城西北角的池子被称为“芙蓉塘”,据说其水与深宫御沟相通,先皇在世时,曾被认为是思春宫女向外流寄题诗、诉说幽情的渠道,宫中便有将水塘填死的提议。不想此塘正是昔日得宠的冀贵妃入宫前喜游之地,逢临幸时几句软语,此案便即不了了之。亏得如此,京城里才留下了这一处静谧佳景,夏日风起时凉意袭人,颇有消暑之趣。

这里也是桂儿与主人会面报讯的地点。依照计划,桂儿一旦引出所有埋伏的对手,便要立刻甩开追击,平安脱身至此。眼下比预定的时辰还要早些,桂儿静待亭中,耳目之灵毫不松懈,依旧观察着四下动静。

在许久之前、她还不叫“桂儿”的时候,宵、明二州一带的论剑榜上是有她一份的。自从她欠了弹指山庄的一份恩情,“桂儿”就成为时婵娟最信赖的左右手之一。

她的轻功本已不俗,又得了时婵娟的提点,对于未识“广寒玉兔”真面目的人而言,那份残光幻影般的身手确是几可乱真。只是比上不足,若无秘制软甲“铁织锦”的掩护,断无从“锋棱十二翮”的箭镞下全身而退的道理,情势着实凶险。

但她终究完成了任务,一如过去的每一个夜里。想到主人揭下面纱、含笑赞许的那幅情景,桂儿忍不住耳际微热,沉静的情里也有了一丝慰然。

直到池畔起风为止。

那是一阵毫无来由的风,突然就这么扫过塘面,卷起无数破碎惊澜,月华下的荷叶悉数翻飞,俨然狂飙将至。桂儿脸色遽变,闪身翻出双匕在手,点着浮飞带水的叶片倒飞离塘,足尖踏上实岸之际,这才发觉一切的惊涛飞叶都是自己所带起。

池畔根本没有起风。但是那股凌厉的杀息化作无形,袭体之际却与狂风无异,一招未出便令人气为之窒,宛如破膛而入的一柄剑、一把刀……一支箭。

(绿柳麾的追兵!)桂儿凝眸咬牙,一点足又飞离池畔数丈,却甩不开那股割肤生痛的袭杀之气,风声逼得她耳际轰响,根本无法判断敌人何在。四下除了她空无一人,除了复落池面的水珠更无动静,可是这种被人瞄于箭底的感应实在太过森寒,根本无须耳目见闻。来人就像盯梢猎物的天际苍鹰,根本不在乎杀气显露,反正捕击一出便制猎物于死命,绝无转圜反抗的余地,断非锋棱十二翮所能窥及的境界。

风声倏然止息。桂儿浑身寒栗乍起,警觉到这是杀着将出的征兆,千钧一发间突然发觉活路所在,用尽全力纵向池中!

弓弦雷响,夜幕深锁的塘畔倏然划开一抹飙光,几乎跃进池子的纤细背影陡在半空中稍停一瞬,余光毫无阻拦地贯穿“铁织锦”而出,轰然在塘面激起片片洪涛。

桂儿颓然仆倒,死命按上胸膛的小手没摸到箭杆,却握了满掌骇人的湿红。

她鼓起残劲,即使抹得满地是血,终究靠着臂腕笨拙地转过了身子。

在逐渐乌黑的视野里,塘边柳林的暗荫浮出一袭黄褐大氅,氅尾流曳着疏隔横列的淡金波纹。那人比她想像中还要年轻,就跟她的主人差不多,从临死前的视角看来,身量仿佛直逼夜空,一道黑纹从氅底甲袍所掩的喉间画起,直至唇底,乍看宛若颌须。薄冷的嘴唇虽无动静,桂儿却总觉他有抹残酷的笑。那双乌黑的眼瞳覆着一层淡淡的金芒,看着她的眼分毫不像是在看人。

最后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具通体漆黑的雕弓。繁复的纹样她再也看不清,只见远方数道模糊人影纷纷赶来。

“主……主子!”

匆匆追至的,正是先前拦截桂儿不成的四名锋棱射手。眼见桂儿倒于血泊,又见到她身前所立之人,无不悚惧跪倒:“此等贱人,怎……怎能劳主子出手!

这、这是……““谁教你们不中用。”褐氅的主人唇角勾扬,虽无寒声,却看得四人分外心惊。

眼前之人,不但是绿柳麾中绝无仅有的箭术才,更是在赌斗中一箭射杀前任飞将、导致绿柳麾之主至今空悬的凶星。

鸿鹄居的月色里,唤作“望月使者”的那人所提到的,正是这个名字:“天下第一射手”,千里暮云“李擎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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