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的声音沉静又温和。程清漪轻轻抬起头,便见着了她那堪堪小七岁的继子。他模样生得极为英俊清朗,身形颀长挺拔,着一身剪裁用料非常考究的西式常服,情姿态无一不是得体端方,同时又有种沁人心脾的平易近人。
程清漪见过他的生母。说来荒唐,她与老爷的婚事竟然少不了老爷原配的介入。那是个即便已随岁月垂然老去,依旧能很明显看出年轻时姿容之姝丽的女人。女人和老爷是那样冷静到漠不关心地谈论她过门的事情。当时,她已然被父母推出,而这对即将阴阳两隔的夫妻便当着她的面,将她放在那称猪肉的秤上,一点一点读着刻度。
“八字不错。”“家里祖上当过翰林,还出过不小的官,是个正儿八经的官宦世家。”“没落了啊,没落有没落的好和坏。”“念过书不一定是好事,书读得多人就越不老实。”“瞧着还可以。”
……就这样读到令两方满意为止。
程清漪浑身都是冷的,冷得几乎要发抖。而现在,这两个人的孩子正站在她的面前,像是他们最好的作品。“母亲。”他朝向程清漪,恭敬又谦卑地微微低下头,朝那座上看上去甚至显得比他要年幼的女性问好。
程清漪不需要答复,她只需要看着那两个真正的一家人说些话,然后乖顺地保持沉默即可。老爷问起他在英伦的留学生活,出乎意料的随和,只字不提学业方面的问题。他们有定期的信件往来,想必老爷也是知道的。
“江愖,”他称呼大儿子的全名时,远比那声声的“阿泓”要柔和爱重得多。“你今年二十,也不算小了,该考虑婚姻大事了。”
青年垂眸,脸色不变。
“我见了那白家的女儿,今年十八,与你年龄相当,去法兰西留学过两年。门第虽不及我们家,但和你也算有共同语言,什么时候见一见?”他甚至用征求的语气道。
“父亲安排就好。”江愖道。他是顺从的,而这种顺从竟没能让老爷安心。“你若是不愿意,往后放放也是好的。”
江愖温和道。“您不必担心,孩子谨遵您的指示,并无愿不愿意一说。”
老爷还是有些不放心。然而程清漪在旁边,终究是有些忍无可忍地就着绣有木兰花的手帕轻咳一声。她几乎是有些畏缩地向扶手旁偏去,唯恐声音和动作幅度过大引起老爷的不满。她看起来更加的苍白了,止不住咳嗽,眼角溢出不知是生理性的还是恐惧不安的泪珠,像是随风而易折的芦苇。
江愖不易察觉地微皱眉,刚要开口,老爷便换上板正而冷酷的语气,叫来平时侍候她的保姆,几乎是半提着拖着将她带离了堂屋。她在身材魁梧粗壮的中年女人手下分外的娇小,随着有些凌乱的脚步声离开了屋子,上里头去了。
“你继母身体不太好。”老爷的语气甚至依稀掺有些不满意的意味,就像看到商会亏损一般,那是觉得商品不那么尽如意的态度。“自从将阿泓生下来就一直这样,病恹恹的,得用药吊着。”程清漪住在二楼最偏僻的角落,这座中洋结合的大宅院的阴影里。
“其他小毛病也不少。”老爷接着说,“过门的时候还好好的,没想到生个孩子后就成了这样。”
江愖顿了顿,并不准备承袭着接下去。“阿泓呢?我离家这么久,还没看见过这个弟弟。”
“刚吃了点心,这会儿应该在房间里玩耍吧。你若是想见一见,我让人把他叫来。”
江愖语气明快。“不了,我去换一套衣裳,换完去看看,顺道瞧一瞧家里面的变化。”他总是能恰到好处地展示,似乎只在家人面前才有的明朗与轻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