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不是咏那歌的时候……”
我回绝了她,她似乎有些失望,我也不想在此时咏出那苦涩的歌。
只因母亲临走前曾道出同样的和歌。她不啻钟爱万叶,亦谙熟于古今风短歌,会吟咏纪朝臣之作本无甚异。毋宁说过去她也常咏汉诗,且会写些无人通晓的汉文。阿照提到的那句和歌,母亲从前会常常在我耳边念叨,尤其是在木津川边降下大雪之时。但只有她离去的那一天,从她口中咏出的歌不同以往。同样的字与音恍然间变得无比悲凉,像只暗夜里的大杜鹃,在啼诉着孤苦无依的自我,还有咏歌者命中的爱与愿违。
如同菅原道真的那句汉诗一般,菅丞相即便遭到左迁,不再被天皇信任的他仍在九州岛感怀皇家的恩情。
“真是遗憾。不过能在死前见到雪华,我已经很满足了。”
阿照,和我母亲,和远流至筑紫的菅原道真,委实一模一样。
“你不会死的,你怎么能死在这里……”
我也变得语无伦次了,这下换阿照伸手抚起我的脖颈。她手上又添了几个大小不一的伤口,这是在攻打佐和山城时才落下的吧。
“左大臣马上就会下令处死我吧,抑或是命令我切腹自尽。雪华,你知道吗,小时候我听说武士要切腹的时候,曾一度觉得成为武士很可怕,庆幸自己不用作武士……”
阿照又咳了一声,那只枯槁一般的手也随之垂下。
“后来我又得知,原来王朝时代的武士不用切腹,纵使不切腹,亦能向践行己之忠义。”
屋内没有半点火星,但泉他们应该已经准备好在本道寺馆周围放一把大火了吧。不过那火先窜入阿照眸中,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里只剩下炙热的火焰。
“纯信大人,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是个对自己亲弟弟痛下杀手的家伙,我还顶替了他的身份,姑母每用鹤若称呼我一次,我脑中便会浮上真正的鹤若被我杀死的场景。”
多想在此刻告诉她,她杀死的其实是跟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
“我的罪孽已经洗不清了啊……做了十几年的武士,我已经倦了。我好累,雪华。闭上眼睛,耳边便是那些被我杀死的人的哀嚎,我常梦到母亲与兄长叫我下去陪他们,还有北条政庆和他的妻儿……”
屋外正刮着狂风吧,即便这屋中的窗子被尽数钉死了,那冷风吹打针叶的怒号声还是钻入了这闭塞的室内。
在这样的大风里放一把火可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扑灭的。
“所以,杀了我吧,雪华。我想死在你手里。”
只是阿照眼中的火焰再也不会燃起来了。
“若我能在地狱中忍受住酷刑,来世一定要在雪华身边做一物件,哪怕是雪华发间簪起的花。你定要等着我啊,雪华。”
我已经开不了口了,磕磕绊绊的嘴角反复张合着,困顿的喉咙却挤不出一丝声音。
“不过,我果然还是想做只鸟。自由自在的,不用受任何拘束。”
要不是我的眼皮和嘴巴一样被冻僵了,此刻我的泪水定然已经止不住了。我将阿照抱得更紧了些,就像手执名贵的易碎品,仿佛我稍一松开指头她便会就此破灭。
“你要我杀了你,我怎么能杀你啊!”
“我已经是,相当地累了啊……”
阿照主动抬起些脑袋,抵上了我正狠狠拧着的额头。这时我才得知自己的身体一直颤抖不止,她的眼泪早就干了,染着一脸疲惫的面容正随着我的身体摇晃。
“我又何尝不恨你呐!”
她忽然抬高了音量,坚韧的吐字音似是咬着牙齿讲出的。
“生在这乱世已经足够痛苦了,遇到你之后,我便再没有安稳的人生了。”
“那就永远别原谅我,阿照。一直恨着我,来世也不要再遇见我了。”
原以为自己能冷冰冰地讲出上面一番话,然在最后一个音快要落下时,我又险些流出眼泪。
“可我又爱你,所以一切皆是我咎由自取。”
阿照的下巴仰起一点来,趁我调节心绪时,她凉薄的唇在我左脸上轻轻拂过。她没有再靠在我怀中,她用左手支撑着半个上身坐了起来,鼻尖紧贴上我的鼻子,紧接着用清晰的声音说着:
“我爱你,雪华。就算是为你付出生命也没关系。”
我竟不由地吻住了她。这吻似当年在小田原城元夕夜的天守上的那一吻,不是淫靡的欢爱,我蜻蜓点水般地吻了她,我们双唇相贴许久,连我身上也有了丝许暖意。
“雪华,就把我……”
她的肉体从我身前撤退了,阿照躺回了地板,同时她也举起了一直掩在袖中的左手,她左袖中居然一直藏着一把剪刀。
她是要我用这东西将她杀死。
阿照平躺于地面,身上盖着我的纯黑羽织。她的目光柔和到与窗外的呼啸声格格不入,她嘴角也挂着笑,俨然是一副准备安然赴死的模样。
至少她在最后关头应当是幸福的吧。
我接过那把剪刀,将两边的刀刃反折,使其锋利的内刃朝下。
阿照也闭上了眼。
“永别了,阿照。”
剪刀的刀刃闪着银光,我的手亦不再颤抖了,二者就这样紧密连接在一起,一齐朝阿照光洁的脖颈刺了下去。
之后我正大光明地从馆内走了出来,不过本道寺馆的人却再也走不出去。泉他们奉我的命令肃清了所有守卫与武士,今日在出羽国境内燃起的大火堪比那日在小田原城升空的盛大焰火。
如此便好,便这样烧尽一切丑恶,让数不完的罪业连同我那份最为重要的感情一起,湮灭在这个污秽不堪的乱世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