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过是个没脸见人的野种,别再为我这样的家伙费心了。”
略显低沉的音调不妨碍阿照的话语成为劈碎我的一道惊雷。
“你为何要这么贬低自己?你哪里是什么野种?”
我像是被白饭里混进的大量芥末呛到一般局促地质问着,没抽回来的右手仍僵立在阿照肩头。
“什么公主,什么武士,什么北条家的后人,不知我是打哪里来的、由母亲和谁生下的野种。我根本不该被生下来,更不该厚着脸皮顶着这个压根不属于自己的身份过了三十几年。”
她还未跟我提起自己从和泉国逃出的细节,我不想逼问她,一直等待她主动开口,只是没想到我竟要用这种话头鞭辟入里。
当日岸和田城被山名军围攻,带队出城冒死突围的城主松浦庆清也死在了山名军刀下。岸和田城的顽抗令山名军头疼不已,双方消耗了不少兵力,到战争结束前已是两败俱伤。因此山名军在取得绝对优势后便打算屠城——实则是逼迫城中所有武士及侍从自裁。武士怀有忠心,更是身负傲骨的,成王败寇,连主君都被敌人斩杀,为人臣的又有什么苟活的理由呢。
“大势已定,死在太平盛世来临前夕实在令人痛惜。”
在城中众人都惶惶不安时,阿照站了出来。
“敌人已经取了松浦大人首级,交出此城只是时间早晚。诸位中不乏年轻者,家中尚有老幼者需要照顾,也有胸怀壮志者未能实现抱负者,委实不该死在这黎明以前。敌人也并非恶逆之辈,只是理念不同才致兵戎相向,我此番话语或使诸位深感困惑,仅是我不愿看到诸君接连赴死。死与不死,到此时已无法左右战局,山名氏必不会咄咄逼人至迫使诸位对不相干之人下手。”
城主已被诛杀,到这时歼灭全城武士乃至平民的确没有什么意义。况且这些武士中不乏能之人,朝定爱才,多位可用的部下总比杀死自己的手下败将好,山名军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山名军不愿饶过诸位,必是仍忌这城中势力。惹人注目者自必不说,应当是身为北条家后人,又是被宽恕的罪臣之身的我。我会告知敌人,交出此城并献上自己的性命,山名军理应明白我首级的价值。城破后,诸位如何选择后路便是诸位自己的事了,即便最终选择殉死,也仍留有与家人告别的时间……”
宣告投降,再于天守中自焚,这便是阿照选择的结局,残酷而壮烈。不过在她点火后,带了几名僧兵匆忙冲进天守的成田氏贺还是把一心赴死的阿照拉了下来。
“你不配死在这里,更不配代北条家的武士去死。你只是你母亲月夫人和小田原城里的一个下役奉行私通生下的野种,政冈大人早就清楚此事,碍于你母亲苦苦哀求,身为女子的你又对家业构不成威胁才留你一命。”
这一刻阿照似乎明白了自己从小不受“父亲”待见的原因。记不起母亲的容貌,也并非因为母亲太早过世,而是作为私生女的自己曾给母亲带去诸多困扰,致使母亲也不想亲近自己吧。
“我的名字、身份,这人生……所有的一切都是谎言。我自己也是谎言,我曾坚守的一切信条都是我不配触及之物。”
阿照在卧榻上不住抽搐着,不停流泪的脸拧成了一张皱巴巴的皮革。
原先是家主身边最受器重的家老,后来又是只能在远处守护她的亲生父亲,这些年成田氏贺大约已是十分了解阿照的秉性了吧。所以成田大人知道在岸和田城中规劝阿照根本没有意义,索性就用最狠毒的话击打她,彻底剥夺她殉城的理由。被突然闯入的真相刺激到的阿照的确动摇了,趁着阿照犹豫的间隙,成田氏贺砍下了自己的右臂——这样当敌人看到废墟里被烧焦的独臂尸体,定然会认为那就是北条真彦的尸身。
“成田……大人?”
“与北条家毫无瓜葛的你不配死在这里,而我仍是北条家的家臣,真正有资格死在这里的人是我。”
父亲代替女儿死在了那座异乡的城中,但是被僧兵从和泉国救出的阿照已是身心俱裂。
“这样的我为什么还要在此苟活呢?北条真彦不是我的名字,连阿照一字也是不属于我的名讳……”
她涕泗横流,脸旁的枕头与被褥都湿了一片。
“你这辈子就仅仅为北条家而活吗?你此生此世就只想做个殉死的武士吗?”
跪在榻榻米上的我俯下身子,任由发丝扫过阿照的身体。她的脸被我垂下的长发罩着,那张挤满苦痛的脸上又覆着成片阴翳。
“啊……毕竟我的人生从出生起就被决定好了。作为公主的人生,作为武士的人生,我循规蹈矩地往前走,哪有什么自己做出选择的机会。”
“你是因为谁才要成为武士?明明从前那样坚持,到此时已记不清自己曾做下的决定了吗?”
我抓着阿照的身体用力说着,或许是话语过于急促,顾不得喘气的我感觉周遭的视野都暗了下来,实在是头晕目眩。情到激动处,我却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只觉鼻腔和喉咙内堆满了使人发涩的感触,深邃的压抑好似积雨云一般顶在胸口正中。
之后传入耳际的就是沉闷至极的呜咽声,我终于哭了出来,滴答滴答的泪水落在阿照逐渐转过来的脸颊上。
“别哭,雪华。”
不知何时,阿照已从被褥中抽出左手摩挲着我的脸。我的头伏得更低了些,近乎要贴上阿照的脸,由脑袋两侧垂下的头发像黑色的纱帘,在阿照脑袋上方组成了一个半开半合的空间。
“我是为了守护雪华才会成为武士,没错,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最大的心愿便是拿起刀守护我最爱的你。我自知无力扭转乱世,更是没有资格去改变什么,能看着你平安喜乐我便知足了。”
我一边由她拭泪,一边变本加厉地流泪。阿照这番定心丸一般的话让我更加抑制不住迸发而出的情感,但这时我胸前堆积的已不是哀恸了,而是前所未见的释怀感。
“我也爱你。我爱着那个拼尽全力守护我的你,即便你再也拿不起刀,我也仍然爱你。”
这突然涌现出的释怀感源于我终于能脱口而言的勇气。早就确定过的心意,到此刻才讲出是否已为时过晚。
我活着的意义早已不是为了天下革新或是统治国家,也不该拿母亲经受过的苦痛为我的私心作挡箭牌。我与阿照的身份注定我无法与她在一起,但我仍希冀在这破碎的乱世里构建起能与她长相厮守的理想国。
“阿照,我爱你。现在换我来守护你,我会一直陪伴在你身边,直至生命终结。”
唇落在了阿照的额前,稍后又向右移去,两个人的唇便轻易连在了一起。
错误的、错乱的、错位的,我的人生里充斥着没有价值可言的错事。至此乱世结束,我将自己从前荒谬的人生丢进了那个无法回首的过去里,之后迎接我的,是守候在阿照身边,与她在这吉野的一方天地里携手走向终焉的人生。
“我会努力活着,绝不辜负雪华与我的爱。”
阿照当时还同我讲了许多话,只是我如今年过六旬,记性也不太好了。我看向被自己写满的和纸册子,密密麻麻的文字,说不尽道不完的心意,却因为精力有限只能记下当中至关重要的部分。
阿照是去年过世的,她回应了我的请求,在这人世间撑了许久。她走的那一日,恰逢春日里开满樱花的季节,不过我们居住的宅邸里则是栽满了重重迭迭的梨木。弥生之月梨花盛开,其花瓣飞屑似降下的吹雪般遮天蔽日,到晚年时阿照的咳疾已好了许多,每至梨花绽放之际她便日日与我坐在庭院里观赏。
后来我也学了三味线,我本该亲自登门向琴师求学,然而那位好心的盲人检校听闻我一直在照顾阿照的事,便反过来登临宅邸授课。我学艺不精,遇到简单的曲子尚且需要多倍练习才能掌握,不过阿照却总在耳边夸赞我。又因我不想跟阿照分开太久,也请求检校允许阿照在授课时旁听。检校的眼睛看不见,我在学习时也不会跟一旁的阿照聊些什么,但他总觉得我在练习枯燥无味的琴曲时也是快乐的。检校从未向我问起阿照的事,可他似乎也能感受出阿照和自己是一样的身体残缺之人,于是当阿照不在身边时,他就会在我面前说着希望阿照能平安康健一类的话。阿照能一直坚持到这个年头,或许也有些许那位检校诚心祝福的原因吧。
想起了三味线的事,收起纸笔的我便从储物间里取出那把已有些老旧的莳绘琴具。阿照走后这一年里,我忙于追怀前尘往事,已没有时间,更没有心绪拨动琴弦。翻出三味线时,我又在储物间里找到了父亲生前与我互通的来信。其中的大部分我盖已细细过目,但后面不知怎的,父亲寄来的信件成倍增多,除了亲人之间的日常寒暄,父亲还写下不少经文及和歌掺杂在家书里,有时我因琐事缠身便忘记去翻看了。
父亲会突然对和歌感兴趣倒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我父亲是庶民出身,谈及阅历自然是旁人无可企及,但对于风雅之事便不甚了解。在我的记忆里,他甚至有些讨厌诗词歌赋这些文绉绉的东西。
我在庭院的缘侧上坐下,刚好拂过几阵和风,被吹落的梨花花瓣散落在缘侧木板及地面上。现下已逼近卯月,无论是梨还是吉野山樱都迎来了凋败期,不过我这几日特地嘱咐仆人们不要打扫梨花树下的碎屑,所以那些洁白胜雪的花瓣依旧铺洒在庭院各处。
我将三味线置于膝上,再把父亲寄来的和歌放在大腿右侧。许久不弹,着实手生。笨拙的我又的确是不精于音律与舞蹈,连重新调弦都费了不少功夫。拿好银杏叶形的拨子,我终于开始了这阔别已久的独奏。右手缓缓拨动起琴弦,好似在久未踏足的山谷里小心探索,只是刚弹了几个音调,身旁便刮起几阵不甚和谐的风,那风不仅裹挟着许多梨花白瓣落在我身上,更是令我唐突开始发颤。
风也将大腿右侧摆好的信纸吹开了,上面的几张信纸翻飞着,来不及去捡那些吹飞的纸页,但我的目光却盯上了恰好被翻开的一页。
烟霞树碧飘春雪,无花乡里看落花。
不由自主地将纸上写着的和歌咏了出来,顺着指尖流出的调子也自然成曲。琴曲渐入佳境,这本该是令人欣慰的事,然而我的眼泪却一滴滴滑落,将掌下的琴弦与琴身接连打湿。
父亲的确不会突然写下古朴的和歌。
我知道一切皆是因为,他最终是守着黑夜里唯一的光欣然离去了。
我正弹奏着的曲子并没有遵循什么章法,只当是在随着并不存在的雨声划动琴弦,任由忽急忽缓的弦音倾泻而出,自己的眼泪也似决堤一般肆意流淌着。在弹奏途中,一阵阵和风前来伴奏,梨花碎屑也相继掉落。我周围已遍布白霜,花白的头发似乎比身边的落雪更为刺眼。
弦音稍落,弦音再起,万千思绪在脑海中奔涌。恍惚间想起了当年身着巫女服在岸和田城中与阿照相见的景象,当时只觉得在雨里随性舞动的自己狼狈不堪,而今才意识到,我那时的模样倒像是祝言中的新妇。
做过了真正的新妇,与所爱之人长相厮守至暮年,再将我们共同生活的一点一滴记录在册,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便是如此,弹奏着三味线的手终于停了下来,我的眼泪亦止住了。
在人生迎来最后一刻前,我实现了自己毕生的全部价值。闭上眼睛,之后迎接我的一定是永劫的极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