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银看得目如火烧,情知中计,牙齿咬得欲碎,策马向上冲去。
韩明铮在塔顶下马,这里远比底部狭小,四面的塔洞透出天光,脚下是香雾与热烟涌动,幽冷的天风从八方涌入,塔铃清澈的碎响,宛如一场高旷的接引。
伍摧带着十来个近卫,守着阶口搏杀,极力挡下冲上来的蕃兵。
狄银马势狂烈,如蛮牛般撞飞一人,又劈死一兵,直袭韩明铮。
伍摧奋不顾身的抢近格挡,被大力击上塔壁,撞得背痛欲裂,眼看敌人的弯刀斩来,韩明铮持枪一挑,架开了狄银。
塔顶太矮,狄银也弃马而战,他攻势凶猛,韩明铮只能硬接,数度往来,她的臂力尚能支撑,腹中却开始绞痛,四下里越来越烫,蕃兵悉数逃上塔顶。
她虚晃一枪,从塔洞钻出,踏上了斜展的塔檐。
塔身巍巍,天风拂荡,似整座塔都在摇晃,塔基的巨木受大火焚烧,越来越不稳,随时可能倾塌。
韩明铮朝下一瞥,地面的一切微小如蚁,似有人在扯着嗓子呼喊,然而相距太远,给天风一拂就听不见了。
狄银跟着追出来,目中凶光毕露。
伍摧从另一个塔洞钻出,上前极力拖住,给狄银一脚踹得滚坠下去,半空中扎手扎脚的攀住了七层的檐角,浑身都吓麻了,隐约听得底下嘶喊,朝下一望,眼珠子险些瞪落。
陆九郎带着一帮人扯开佛殿拖出来的地毡,司湛在扬声大吼,“伍营——跳下来——”
伍摧横竖也是死,把心一横跳下去,一时魂皆空,砰的落在毡上,蒙头蒙脑的给人抱到一边,连自己的死活都不清楚了。
司湛胡乱捏了一顿骨头,确定人无恙,拥着他哭了。
伍摧半晌才还魂,声若游丝,“将军——还在上头——”
塔内嘎吱一响,不断迸出木头坠塌之声,楼内传来无数绝望的呼救,不少蕃兵耐不住热焰,翻出塔檐跳下,摔得粉身碎骨。
韩明铮强忍腹痛,银枪灵动的钻搅,要借势将狄银击下去,无奈双方力量悬殊,一直给压在下风,她只能铤而走险,勾住檐角翻去下层,幸而木塔上小下大,险险托住了身形。
狄银也舍了性命,不顾凶险追来,韩明铮只得再次避往下层,二人在檐尖翻纵,稍一失足就要摔得骨肉俱靡。
陆九郎手足冰冷,仰望摇晃的木塔,那一抹细小的身影险到极至,他恨不能胁生双翅飞上去,怒吼道,“弓箭!取弓箭来——”
弘昙从敌尸搜了弓箭,奔回塞给他,汗涔涔道,“太高了,仰射难以精准——”
陆九郎不听不顾,他的箭术远不及枪马,然而在这一瞬,所有她教过的运箭精窍涌上心头,张弓宛如助,他死死盯着檐边的凶影,指尖一松,一颗心也似附在箭上,离弦随之而去。
韩明铮转避到第五层,塔洞火舌噬人,几乎跌下去,还未站稳,追来的狄银奋刀一击,震得她银枪脱飞,摔在了檐面,不等爬起就被踩住了。
狄银踩住仇人的肩,见她腹部隆起,分明身怀六甲,越发恨毒至极,弯刀一扬,就要将胎儿生剖出来。
就在间不容发的一刹,塔下一箭激电飞来,穿透他的脖颈,迸出了一抹血花。
狄银的双目暴凸,握住箭不甘的一挥,刀已脱了力,整个人仰天栽下,从高塔跌成了一团血泥。
韩明铮肩膀骤轻,腹中绞痛不止,她伏在檐边勉力一望,这才看清底下的情形,眸子微微一凝。此时塔身晃动更剧,热浪灼人,不容再有半分迟缓,她对准毡毯一纵而下。
陆九郎已经望眼欲穿,扯着毡毯兜住了她,甚至来不及看是否安好,一把抄起来向外狂奔,众人随之而逃。
不过数息之间,燃烧的高塔轰然而塌,无数炙热的巨木砸了下来。
第5章 与子说
◎我守着你,不走了。◎
肃州全城高呼锐金军,将残余的蕃兵吓跑了,逃过一场大劫。
此战援兵与守军损失惨重,换来杀敌数万,狄银身亡,肃州得以无恙。
半日之后,锐金军当真到了,城内的百姓正在清理敌尸,收拢敌人的战马,鉴心塔大火方歇,余烟未散。
这时机着实不大妙,若提前半日,百姓定是无限激喜,崇敬有加,眼下却成了尴尬,裴安民迎着肃州民众的目光,竟有一种如芒在背的难安。
裴子炎也觉狼狈,本来依父亲的计划,锐金军晚些抵达,正合大展军威,驱走肆虐的蕃军,压倒韩家的声势。谁想到蕃兵已然败逃,荣耀给韩家得去,百姓提起赤凰无不盈泪,简直将她说成了舍身除魔的菩萨。
观真大师倒是态如常,淡然向裴安民致谢,并不询问何以迟来,“请代向裴大人致礼,多谢迢迢来援,此番得以退敌,还是假托了锐金军之威,幸哉。”
他越是如此客气,裴安民越觉窘迫,似给苍睿的双眸看透,只得道,“大师智计退敌,我等惭愧万分,韩七将军可安好?”
观真大师合什道,“韩七将军怀胎数月,不惜长驱来援,为诛狄银从高处坠下,情形确实不算好,目前在受医者疗治。”
裴安民一怔,“韩七将军有孕?何时成了婚,怎么似未听说。”
观真大师霭然一笑,“应是不曾外传,将军的夫婿也来了,此次肃州能够无恙,全仗夫妻二人的智勇。”
裴安民不好多问,改询城中是否有需要协助之处。
观真大师自是婉谢了,“蕃军造成的损失不算过重,城中还能应对,听说西州得胜,小韩大人将返,料想不致再有大碍,不合劳烦锐金军。倒是裴大人近年参研佛法,未知心境如何,失子之痛可有稍缓?若愿来肃州一游,老衲定是扫榻以待。”
裴安民无话可说,客套两句辞了出来。
裴子炎很不是滋味,他虽在军中,受父亲的影响,并不认同小叔依从韩氏的态度,如今父亲已掌了裴氏,观真大师却提也不提,只问裴佑靖,态度不言自明。
裴安民闷头出了寺门,望见远处一堆焦木的巨堆,拂来的风还带着温热的余烟,可想焚塔时的惊心动魄。韩家女怀孕还以少胜强,计杀狄银,着实勇毅非凡,也不知嫁了哪家儿郎,终是与裴家无缘。
裴子炎心头糟乱,狄银一死,裴家的大仇算是得报,却难有一丝喜意,这次的出兵全不似父亲的预料,归返得毫无颜面。
裴安民不再停留,跨上战马,“走吧,别在这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