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哲远叹气,不由自主靠近一步,低头温声道:“今天血液科、经内科、免疫科、感染科、心内科的专家都去ICU看她了。别担心,她还年轻,我们都在努力。”
……
努力这种东西……她说不准。毕竟自己就曾是努力的受体,学业与爱情都尝试过,败了。
每个来医院的病人都像是缺失了一块身体零件,在这个尊严尽失的建筑中,冷漠与温情同时存在着,她的努力不是只给自己看的。
沉默思量时,与他站在扶梯上从二楼下去,瞥一眼外面绵密阴冷的雨,关千愿抬腿从侧开小门去往地下停车场,身边男人歉然开口。
“我车停医院对面了,今天……”
关千愿没说什么,撑开赵悦走前留下来的伞:“医院停车费比附近几个商场低多了,今天雨这么大,都爱挤到这儿。走吧。”
七月份的夜晚,即使下雨温度也不算太低。但她今日只披了件中等长度的风衣出来,此时下半身竟穿着牛仔短裤和小白鞋,露着一双光洁的腿,就这么突兀踏入雨夜中。没料到这女人上半身过深秋下半身过酷暑,拿停车做借口实则想多温存些时刻的他反倒成了罪魁祸首。
沉琮逸颓唐了色,望望天空,他有些手足无措了。
干脆接过伞:“我来吧。”
黑伞不算大,两人贴得极近。关千愿忙活了一下午,此时肩膀酸麻,不想淋到一点雨,干脆大大方方往他那边靠。
两人比肩继踵走在淅沥雨中,谨慎躲开不算平整的石砖缝隙,沉琮逸问:“刚才那是你同事?”
“嗯,其他科室的。”她又想起那个年纪轻轻得心内膜炎的本家小妹妹来,轻叹一声:“他是我大学学长。”
男人对同类敏感的直觉并未将交通安全的小细节无视掉,沉琮逸拽住她的胳膊,语气不善:“看路啊。”
一辆公赛在眼前飞驰而过,关千愿咋舌不已,边走边抬头看他:“忘了跟你说,我们医院前面这个人行道很反人类的,绿灯时间每次只有十秒……”
他皱着眉,步伐未停。薄西装外套再次穿在身上,她微抬头望过去,只能体会到一面通身黑色且颇有压迫感的人墙。
脖子仰着,又有些酸,关千愿忍不住吐槽:“是我这几天累得缩水了还是你又长高了……”
马路已过,沉琮逸掏出车钥匙,前后灯亮起,看了娇小的女人一眼:“92没变。”
关千愿一脸惊悚,总算明白一直以来面对他的怪角度仰视是什么原因:“……你不是还是9吗?”
沉琮逸微一思考:“每年都有体检,最近几年又长了,反正差不多。”
“……”
……
“沉琮逸,要不你分我点算了。我好想长高,好想不用抬头不用踮脚就能帮人挂吊瓶,光想想就很潇洒。”
许是暖风开得足,看她靠在座椅上一脸餍足,小嘴叭叭的,不复平日的淡漠模样,沉琮逸友善提醒:“你是医生,不是护士。”
“我平时喜欢乐于助人。”
拐了个弯开上大马路,沉琮逸笑了:“那医院有给你多发工资吗?”
“这倒没有。”她看着窗外,忍不住咋舌:“你居然比我高叁十公分,叁十公分啊,太吓人了……”
他倒觉得两个人身高差挺合适的:“怎么,有问题?”
“我想起一个病患来。”
“嗯?”
“刚回国时收的,半夜直接送到脑卒中大厅。一个二十多岁的同龄人,来了以后发现在静脉溶栓时间窗内,嘴歪了,话都说不出来了。天哪,当时太有冲击了!”
他就听懂对方的年龄:“然后呢?”
“那个病人工作累了总爱仰头按摩后颈,长时间压迫劲动脉血管诱发了急性脑梗死。”
“……”
关千愿痛心疾首:“所以,来自急诊科医生的忠告——没事不要总抬头。”
觉得自己又被冒犯到,沉琮逸哭笑不得。此时雨又密起来,打开雨刮器,回给她一句:“小时候回国上坟,我妈总说没事不要回头,不然会被老祖宗魂魄追到家里去。这么多规矩,干脆别要脖子了。”
她一下子愣在座位上,抱着手臂,感觉在温暖的车厢中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别说这些啊……”
“我们都是唯物主义者,你忘了?”
她小声念叨:“今天至阴天气,一个信念淡薄的唯物主义者可能阳气不足……”
这女人怎么一脱白大褂就开始发癫,他笑了:“那走,吃点热乎的补补阳气。”
关千愿这才想起来她想请他吃火锅的事。此时却被先入为主,看了一眼车外,也不像是开往熟悉食街的方向,遂问:“你今天想吃什么?”
“冰煮羊。”
“……”
这人怎么还惦记这东西。她默默掏出手机搜了下,发现这道美食是从内蒙古大草原泊过来的,比涮羊肉贵很多。且原料只能采用锡林郭勒盟六个月大苏尼特羊后腿部位的羊伶肉,先放一锅冰,再将大块羊肉尽数铺陈在冰块上,辅以洋葱、大蒜、豆丝等配菜,加点野韭菜与万里香,倒上料酒,有特殊喜好的人可以加点奶酪,盖上锅盖后开火缓缓加热,冰块与新鲜肉块慢慢相融,极具鲜香奶味的软滑冰煮羊就制成了。
看起来似乎挺好吃的,也很配下雨天。但她一看到“羊”字就失了兴趣。
可人家是主角,忙活一天回来还开着车载着自己亲接亲送,不忍背了他的好意,关千愿按灭手机静静坐着。车被他有条不紊的开,小雨打在车窗上,加上远处没精打采的灯光,仿佛是瞌睡人的眼睛。
直到自己也差点被这股瞌睡拉进深渊,车稳稳停靠在路边。
拉了手刹,熄火拔掉钥匙,他轻拍她的肩膀,柔声道:“小不点,下车吃饭了。”
等到关千愿傻愣愣打着伞下车,置身这一片夜色中,在恍惚与失重间缓慢回,才发觉情况的不对劲来。
她的面前是座规模不算小的石桥,越过一条水位线极低的宁静小河,贯穿进后头一望无垠的低层老旧楼房中,两侧林林总总的,再往坡上看,半山腰却矗立着一栋有棱有角的威严建筑,那边的楼层每层都亮着灯光,大概是由于下雨的原因,后山旗杆上光秃秃的。
这哪是去吃冰煮羊的地方……这里是……
石桥的入口处此时聚集着不少小商贩,一个个推着有斗篷的电动车,卖着被老师家长厌恶至极的街边美食。雨迹般变小了,此时更像是在下雾,眼前的世界被悄悄封锁进如蛛网般的细丝中。关千愿刚抬腿走了一步,那边男人躬身从一辆冒着股股热浪的小车后探出头来,大声问:“你炸鸡吃什么口味的?”
她莞尔一笑:“蜂蜜芥末和番茄酱双拼。”
待到热腾腾的美食到手,关千愿笑着问:“那你的冰煮羊怎么办?”
沉琮逸莫名其妙看她一眼:“我开玩笑的。”
“啊?”
“以前难得去吃次牛排,都看你点十分熟,还浇一堆这个汁那个汁遮味。早餐从不碰牛奶,火锅只吃蔬菜和丸子,羊肉片都堆到我碗里。”
关千愿怔住,高捧着刚接过来的炸鸡看他,动作有些滑稽,沉琮逸笑道:“关千愿,你不爱吃牛羊肉吧?”
……
两个年龄加起来已逾半百的成年人在夜色中捧着炸鸡慢吞吞晃到叁中后门。
雨后空气中水因子过于密集,微微打湿自己额前刘海,关千愿吸一口清新氧气,问身边的人:“你要进去?后门锁了。”
“嗯。”
“你要翻进去?”
沉琮逸眉毛一挑,看她瘦削的身子,戏谑道:“我能背着你翻过去。”
“我不信,越高的人越不好翻。”
“说得好像是你翻过似的……”他又去找其他门路,心情仿佛不太好。
关千愿笑盈盈跟上,想起刚才可能冒犯到他的场景——两个人拿着食物去小卖部买水,店前面是一条废弃铁路,水洼有点深,她一看这乱七八糟深不可测的障碍物,干脆站在对侧等他买完过来。
“帮我带一听啤酒,谢谢啦。”
“你这酒量还喝酒。”
“喝啤酒不会醉。”
“确定?”
“嗯。”
沉琮逸笑了:“跟单身男人出来还敢喝酒,胆子真肥。”
她结巴了一小下,突然福至心灵:“因为是你我才放心啊。”
这句是大实话。
刚迈下高台的男人倏地顿住,沉默片刻,回头直视她,眸中不爽大于无奈。
“行,就凭你这句话,我都不会给你买酒,顶多零点五度菠萝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