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骗你的……」老人的情难掩落寞:「既然我死了,那他有告诉你爷爷的名字吗?有带你去爷爷的坟前上香过吗?」
「没有,他没提过。」鬱闷之情悄悄涌上心头,我接着问:「爸爸还说,奶奶在他读高中时去世了,所以这也是骗人的?」
「不,这是真的。」老人低着头,深深叹了口气:「唉……你父亲他,是我和外遇对象所生的孩子,当初为了隐瞒这件事,才没有将你父亲写入户籍里。」
「……」我静静聆听老人娓娓道来:「三十三岁那年,我参加了一场工商晚会,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祖母,她是晚会上负责表演小提琴的一位学生,当年她才十六岁。」
「工商晚会结束后,我託人打听那位演奏小提琴的学生,才知道她是北一女的高材生,母亲经营书店,父亲则是在报社上班,那时我已经结婚,有三个小孩了,但我还是去追求你祖母。」老人来回踱步,一边诉说陈年往事,我逐渐被他所说的故事吸引,虽然不知真实性为何。
「三十五岁那年,你父亲出生了,那时正逢大年初一,所以我将他取名叫作冠元,那年除夕我陪着你祖母,一起在医院度过,孩子们问爸爸去哪了,我妻子只说工作忙碌,所以赶不上围炉。」
「过了几年,我把你祖母和冠元接回家里住,妻子简直气疯了,那时你父亲才五、六岁,但是很聪明,知道自己是小妾的孩子,要学会怎么看人脸色。」不知不觉,我和老人走到灵骨塔外的一座凉亭。
「冠元读高中那年,你祖母因为车祸去世了……」老人坐在椅子上,不时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因为太过突然,我和你父亲都伤心不已,但我的妻子跟孩子却趁机落井下石,数落你父亲的不是,你父亲气不过,便搬出家里去外面住,那时我忙于工作,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我当时并不清楚,你祖母和冠元受了这么多委屈,后来我听下人说,你祖母那次会发生车祸,是我妻子偷偷破坏剎车桿,才会造成这场悲剧,可惜没有证据能够证实这个谣言。」老人沮丧地说,爸爸自高中搬出家里后,他们父子俩就越来越少见面,几乎是形同陌路,家庭的不和睦,一直是他心中的痛。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我与你父亲的关係才彻底决裂,每当想起这件事,我就感到万分懊悔,千金难买早知道,可叹啊……」老人低着头唏嘘,并摘下眼镜轻揉双眼。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我好地问。
缄默了一会,老人才难掩哀伤地说:「有一天,你父亲带着一位女人来找我,手上还抱着一个婴儿,那个女人就是你妈妈,怀里的婴儿就是你,当时我连你父亲已经结婚了都不知道。」
「那次你父亲跟我说,他想要入石家的户籍,他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没有爷爷、没有祖先,你父亲从没跟我要过什么,却为了刚出生的你跑来求我,他知道家庭的重要,不希望孩子没有完整的家,本来我已经答应你父亲了,但……」说到这里,老人又语塞了。
「但是你失约了,因为从小到大我没有扫过墓,也不知道自己的爷爷还活着。」我的语气冷漠,如实道出内心的揣测。
「没错,我失约了,当时正值公司的董事长遴选,我持有公司将近一半的股份,股东和董事都很支持我……」老人缓缓起身,抬头眺望天空,情十分惆悵:「只不过后来,我遭到不明人士起底,说我在外面有私生子,外遇对象还是位高中生,我为了董事长的宝座,极力撇清和你父亲的关係,为了掩盖这件事,我还私下拿了一笔钱给你父亲,要他从此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原来是这样……」我双手抱胸、表情不屑地说:「难怪每次问起爷爷的事,爸爸总会找许多理由来搪塞我,为了名利而拋弃自己的儿子,有这种自私的父亲,我想爸爸他一定很难受。」
眼前这位老人或许真是我的祖父,但也仅止于血缘上,倘若老人所言属实,那我绝不会承认他是我爷爷,空有祖孙的虚名又有何意义?这种自私自利、想藉由装可怜来博取同情的爷爷,不要也罢。
「是啊,我很自私,所以我不怪任何人,我也不奢求你的原谅,只不过……」老人看着我,露出落寞的苦笑:「我想在所剩不多的时间里,尽我所能的弥补你们,尽到一点身为爷爷的责任。」
「……」我迟疑了一会才开口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唉……」老人将眼镜重新戴上,并轻声叹道:「我得了癌症,是大肠癌第三期,后天就要开始做化疗了,也不知道挺不挺得过。」
「怎么会……」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同时我也厌恶自己,竟对老人產生了一丝怜悯。
「再过两个礼拜,是我八十岁寿辰……」老人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递到我面前。「当天有举办公开的餐会,这是邀请函。」
「你这是……」我看着邀请函,迟迟没有伸手收下。
「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奢求什么,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来参加,就当作可怜一个来日不多的老人吧。」听老人说得如此凄凉,眼充满殷切的期盼,我犹豫了半晌,心软地收下邀请函。
「我不一定会去,你别抱太大的期望。」我将邀请函收进背包,老人则是双眼泛着泪光,略显激动地说:「不,请你一定要来,最好带上你妈妈和湘华一起。」
「我没有义务回应你的期望……」我冷冷说道:「伤害已经造成了,爸爸也已经辞世了,当初你狠心拋弃爸爸,就该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你可以赎罪,但是别指望我会原谅你。」
「是啊,你说的没错……」老人低着头,语气很是沮丧:「你今天愿意来这里赴约,听我说这么多话,我应该感到知足了。」
「你知道就好。」我瞧着手錶,才惊觉已在此地待了近两小时。「时间也差不多了,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对了,你的玉珮呢?放到哪去了?」老人轻推眼镜,缓缓说道:「也许你没有印象了,十年前,我有去参加冠元的丧礼,那时你还把玉珮戴在身上,听你妈妈说,你一直很珍惜那个玉珮。」
「那个玉珮,我后来送人了。」我坦然回答。
「送人了?你送给谁了?」老人歇斯底里地说:「你父亲没跟你说过,那个玉珮的来歷吗?」
「当然有,爸爸说那是你送给他的,怎么了吗?」我反问。
「当年你父亲从家里搬出去后,我将玉珮交给了他,那个玉珮是我们石氏家族的传家之宝。」
「所以呢?」听到这里,我心里燃起莫名的怒火,不以为然地说:「传家之宝又如何?你为了自己的欲望,为了保住名声地位,都能够拋弃我爸、不让他写入户籍了,那块玉珮,也不过是块破铜烂铁罢了!」
「唉,你说的没错……」老人一脸惭愧,而我继续毫不留情地怒道:「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什么董事,做了多大的事业,不过我要告诉你,在我眼里,你只是个没有担当的卑鄙小人!为了钱财利益,你可以冷血无情、弃亲情于不顾,如果我是石冠元,我早就把玉珮给扔了!更不会告诉他孩子,那个玉珮是保祐小孩平安长大的护身符,让他孩子以为自己有个好爷爷!」
「没错,你说的没错……」老人红着眼眶,情分外愧疚:「我这是罪有应得,你就尽管骂我吧,我很后悔、非常后悔,十年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我没有一天不是活在良心的谴责里,看到你被枪击的新闻,我才醒悟过来,我不能再让遗憾发生了,为了冠元的在天之灵,我要用剩馀的人生好好弥补你们。」
「唉……」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并提起背包起身:「来日方长,你还是先把自己的身体照顾好吧,至少你告诉了我真相,我也该跟你说声谢谢。」
「翔宇,你真的很棒,冠元他教出了一个好儿子。」老人从皮夹里掏出一张名片,递到我面前:「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联络方式,你随时可以与我联络,希望餐会上可以见到你。」
「恐怕你要失望了。」我很不情愿地收下名片。
此时,管家男人朝我们走来,鞠躬说道:「老爷抱歉,打扰到你们谈话。」
「有什么事吗?」老人问。
「鼎新集团的魏董刚刚来过电话,说想与您讨论上次的案子。」
「没注意时间,想不到已经这么晚了。」老人瞄了眼手錶,接着对我说:「我有事要先走了,走吧,我载你回市区。」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好。」我冷冷拒绝。
「是嘛,那好吧,今天很谢谢你。」老人踏着阑珊的脚步转身离开,我则站在原地目送他。
「你的新书很好看……」走没几步路,老人对我回眸一笑:「写书加油,我期待你之后的作品。」说罢,老人的背影逐渐缩小,最后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默默坐在凉亭里,回想老人所说的话,宛如做了一场虚幻的梦,或许是真相过于震撼,才会有这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吧,从没想过我的爷爷仍活在世上,而且是如此自私不负责的爷爷。
此刻,我只想静静地发呆,什么也不用想。
「咦?」正要收起老人的名片,我却发现名片的内容不太对劲。
「石春海……」老人的名字旁,写着几行小字:『春海集团创始人,春海集团荣誉董事,春海集团荣誉顾问……』
一时过于惊讶,我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并扯开嗓子大喊:「什么!」
我的签约公司春海出版社,正是春海集团旗下的企业之一,怎么会有巧合到这么离的事?
我的心情顿时五味杂陈、难以笔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