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步履稳健,停在她轿前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取出一道令牌,往前递送。
李青溦垂眼下去,先看见他伸出来的手。苍白的腕上透出几簇青紫的青筋,修长匀称,骨节分明的手上拿着一枚玄铁的令牌。
李青溦多打量几眼,见上面挥着沟渠桥梁,确实是工部水部司的令牌,她还未说话,便听见一把琤琤的声音。
“冬末凌汛,春初即将有桃花汛。最近雨水不绝,西部的冰雪又融化,堤坝有深浅水有变迁,京郊已有冲毁坍塌之地。为免车马践踏让河坝坍塌加剧,上命近日封西郊部分官道,工部驻工各员巡视疏防潮汛,速行。”
他话音低沉悦耳,语调也不急不缓,只叙述工部的令,并未多赘述什么。
李青溦确不知此地乃是圣意如此,但他说的明白,李青溦也不是什么不懂事之人。垂下头轻声道:“是我无知,无意打扰各位,这便绕行。”
那人又轻声道:“人之常情而已。下次姑娘出城,可以看一下城口贴的告示。”
今日出门急,李青溦确是没看,当即有几分脸红,称一声是。正要掉头。
那把琤琤的声音又叫住她:“雨路湿重,姑娘一路小心。”
***
眼见人走远了,王驻工陪着男子往河堤上游走。他行于那人身后半步,微垂着头轻声道:“实是对不住殿下,殿下亲临,下臣竟让殿下顶雨巡视,还麻烦殿下同人分辨,是下臣的失职。”
陆珵并不在意这些,瞧见王大人跟在身后颇有些畏手畏脚的,抿一下淡色的唇:“疏防河道圣上交给孤办,孤经事不多还需仰仗王大人,望王大人不吝赐教。也不必如此诚惶诚恐。”
王进看他。他正站在堤坝上,拿着一本河道地形册子打量底下一簇簇冲刷泥沙的水,漆黑浓密的眼睫下眼清澈,色专注又锐利。
他早就听说过太子殿下济世安民的贤名,他有一小半的工匠乃是京郊安济院来的。安济院又是救济院,以周拯收养穷苦孤寡残疾之流,京城乃国都,以往无安济院,此乃太子殿下亲自请示促成的。
这几日经过相处对他有几分了解:清冷疏离话少,但他的清冷不是冷漠,疏离也不是距离。知他确是干实事之人,不是朝中那群懒政无作为之人。
忙应了两声,带人往上游去了。
***
天色向晚,雨幕留客。好在上清寺是大寺,这几年香客不断,自有下处。庙中有专供香客居住的禅房,分男禅房女禅房,以四方廊厅相隔。已是傍晚,众僧姑诸事已完。一个姑子将李青溦带去后面的禅房,又送了吃食和禅衣便出去了。
禅房虽是简朴,却有净室浴房。今日潮乎乎地下了雨,李青溦身上黏腻,沐浴后李青溦又累又乏,却仍等着头发全干了才挨着绮晴睡下了。
翌日阴雨霏霏,上清寺当真成了一片净地。
正殿,像庄严肃穆。李青溦去正殿烧香诵经祈福时,大殿空无一人,唯有肃穆的像,木鱼和诵经声从帷幡后的侧殿传出。
李青溦跪在蒲团上,瞧见右侧观音铜像的净瓶中,放着一株新鲜欲滴的玉兰花。
李青溦的目光顿住一瞬,片刻又移开。
她娘亲还在的时候,很喜欢来进香,她常常说佛门净地能叫人心绪平静又悠长,能忘记世俗中的事情。
李青溦待了整个上午。正午刚出殿门,西面侧殿的幡子后迎面跑出来一个小姑娘。小姑娘又瘦又小,穿一件不合身的葛布衣服,头上两个双环髻扎的却很齐整,手里捧着一小捧玉兰。
雨天路滑,她跑得太快了,啪地摔在了门槛前。绮晴吓了一跳,忙看了一眼李青溦。
小姑娘带着的玉兰摔了一地,一半摔到李青溦的衣摆上,一半摔在廊下,几株滚到泥上,又恰好撞在李青溦的银线云纹的登云履上。
小姑娘自然看见了,脸色有些发白:“对,对不起。”
李青溦弯下腰要扶她,那小姑娘一时瑟缩着往后退了一步,像是怕李青溦动手一般。
李青溦一愣,弯腰将花捡起来递给她。
小姑娘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手往后藏不接花。半晌嗫嚅道:“贵,贵人,买,买花吗?”她怕她拒绝,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不住地看着李青溦。
李青溦有几分讶异,瞧了一眼她。
小姑娘又道:“山上没有玉兰,这是我今早在安济院摘的,是新鲜的。贵人买一些,可以做插.花。”
恰殿堂里一个姑子抚着佛珠出来,瞧见几人。脸色微变,将小姑娘拉在身后,连连道歉:“她不是什么坏人。只是不小心冲撞了施主,希望施主万不要介意。”
李青溦摇摇头,低下头看一眼那小姑娘,刚对上她的眼睛,那小姑娘已经从后面的廊厅跑走了。
“那是哪里来的孩子,刚才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也不知伤着没有?”绮晴问一声。
那姑子侧过头看她们,瞧见她们不是坏人,对那小姑娘关心也是真心实意,半天道:“是附近安济院的。”。
李青溦以前在并州的时候,听祖父说过安济院,安济院又是救济院,以周拯收养穷苦孤寡残疾之流。但也听祖父说过,京城是皇都,自古都未曾设立过安济院,如何会在西郊有?
那姑子摇摇头道:“今年春天的雨一趟一趟的。京郊西部山峰上冰雪消融,雨水河水漫过堤坝,冲毁了多地房屋和地。诸多人无家可归又无力迁移。辛而圣泽庇护,太子殿下奉命在上清寺不远处的小庄村落成了安济院。每月按口分成粮食和炭火接济民众,才不至于叫这些可怜人无处可去……”
李青溦听了这话,心头沸盈盈的不太好受。她有几分想法,低头看手里头拿着的几株玉兰从正殿那边过去了。
雨露深重,那小姑娘不能下山。正殿旁另有数间侧殿,李青溦听着动静寻过去,正看见她跪在一处观音殿前祈福,看见李青溦她吓了一跳。
“今早净瓶里的玉兰,也是你放的吗?”
那小姑娘嗫嚅着应了一声,半晌垂下头道:“这是我娘最喜欢的花。”她垂下头。“娘亲得了病,很重。”她捏了一下自己的衣角。。
“但她每日仍硬撑着给我扎辫子,爹爹在西山筑坝,每日都很辛苦攒钱给给娘亲治病买药。我,我也想给娘亲治病。”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贫贱夫妻是如此,公侯家,却不尽然。她娘亲去了六年,她爹爹许是连她的忌日也忘记了。
李青溦轻叹了一声:“我买你的花。”她解下自己的荷包递给她。
小姑娘看见那荷包上用金线绘着莲,又攒着珠子。看着很鼓。知里头的东西贵重,忙摇头,道:“贵人太多了。京中的花价也才几个铜板。”
李青溦摇摇头,轻笑一声:“事无大小,缺者便贵。而且你方才不也说了,此地不种玉兰。”李青溦顿了一下,半晌又道:“而且,这也是我娘最喜欢的花。我今日来这里就是给我娘亲进香祈福的,我娘亲走了多年,希望你娘亲可以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