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帝虽一向信奉天道,却也是戒心极重之人,前世他之所以会依照手翰所述将郁肃琰送往西南,究其根由,不外乎就是因为这东西出现在承载天家国运的交庙祭坛中,且其上还加盖了誉称圣器的荆虹玉印。
荆虹圣印存放在武英殿,每日都有专人巡逻看管,轻易偷不出去,郁肃璋若想盖印,那就只能将虎皮手翰带进宫来。
如此重要的东西需得讳莫如深,因此绝不会假手于他人,萤虫粉末本就是郑尚书一手准备的,但他目今尚且需要在明面上避嫌,这差事便只能交给郑颂年去做。
携手翰入宫,私盖圣印,将手翰固封藏入交庙祭坛,而后再派人暗中盯防……
郁棠现今既已得到了流萤粉末,接下来便是要寻着机会修改手翰上的内容,她出宫不便,‘私盖圣印’这一步即是于她而言最好的动手机会。
这也是为何她要哄着骗着季路元将郑颂年入宫的日子告知于她,可季世子到底营逐在公,而今她既是得了机会,自然应当亲自布个钩子,多加一重保障。
思及此,郁棠绕过猎苑后侧的一片竹林,浅笑着迎上了溪水旁龇牙咧嘴的郑颂年。
“郑大人。”
“公主?”
郑颂年诧异回首,躬身行礼道:“臣见过公主殿下。”
“郑大人不必多礼。”郁棠又笑,鸦睫轻眨转盼流光,盈润润的眸子里像是碎着亮闪闪的星辰。
郑颂年冷不防被这笑容晃了眼,登时便有些怔愣,他张了张口,还未待说些什么,郁棠便又上前两步,自顾自地继续道:
“方才在蹴鞠场上,大人该是受伤了吧?”
她从袖中抽出那方布巾递上去,面上是一片再真诚不过的眷注体恤。
“看大人一身劲装,想必也未带着什么擦拭包扎的帕子,不如先用我这方将就一下?”
那布巾色泽暗淡,不仅绣纹粗糙,其上还隐隐飘着些参汤冷却后的油腻味道,然被美色迷了心的郑颂年却是丝毫未觉。
他一面感叹着自己当真是魅力非凡,竟然只凭寥寥数面便将眼前这美貌的公主迷了住;一面微弯下腰,诚惶诚恐地双手接过了那油津津的帕子。
“公主言重了。”郑颂年如获至宝,“只是臣怎好白拿公主的东西?礼尚往来,臣也赠……”
“无妨。”
郁棠打断他,“但若大人实在介怀,不如这样,大人今日先安心收着这帕子,待到下次进宫,再将帕子交由我宫里的小太监带回来。如此可好?”
“啊?还要归……”郑颂年倏地噤声,改口回话道:“臣知道了。”
他默默窥了窥郁棠灿烂的眉眼,惋惜似的叹出一口气,而后又挺直腰背,一脸正色道:
“公主放心,左不过两三日,臣便会再入宫来,届时定会将帕子洗濯熏香,还给公主。”
“那便有劳大人了。”
目的达成的郁棠莞尔一笑,提步离了此处。
*
她顺着来时的小路往回走,行至一半又停下脚步,随意找了块平坦的大石头,提裙坐了下来。
郊外较之城中更早入了夏,连绵的群山披了一层浅淡的新绿,就连迎面吹来的风都带着些青草的润甜。
郁棠呼出一口长气,情不自禁地弯了弯唇角。
“不过是见了郑颂年一面,公主就这么开心吗?”
男声乍起,郁棠循声望去,就见季路元不知何时站在了树下,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瞧。
这人还穿着蹴鞠场上的那件薄罗衫,群青紫的下摆却不知为何脏了一大块,泥土混着些干涸的血迹斑驳凝结成暗色的一团,一眼瞧上去莫名的有些骇人。
郁棠一愣,“季大人这是怎么了?”
季路元偏了偏头,冷冰冰道:“无妨,只是踢球的时候摔伤了。”
他沉着一张脸,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敛了敛袖子,露出手里握着的青玉的小药瓶,声音不大不小,
“在等十九来给我上药,但他好像迷路了。”
不远处堪堪完成任务欲要返回复命的季十九身形一顿,‘嗖’的一声藏进了树冠间。
梢头雀鸟振翅而起,惹得林间落叶纷纷,郁棠抬手取下头顶的树叶,筋疲力竭似的叹出了一口气。
她太熟悉季路元这个负气闹别扭的幼稚套路了,少时她偶尔因为郁璟仪冷待了他,这人也是如眼下这般,顶着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同她耍小性子。
近日来她步步筹算,每每忆及前世,总会不由自主地连带着将她与季路元的过往也想上一遍。
哪怕活了两世,她也没能捉摸得透季路元内心的真实想法,少年那句‘带她离开’的承诺言犹在耳,她也曾念念不舍,前世从赐婚到厘降出宫,中间三年的每一日她都引领而望。
如此这般的翘首企足,最终等来的也只有大雪中那个迟来的拥抱,她虽从不曾怨恨过季路元,但心灰意冷的怃然却是实打实的存在。
更何况今生重逢之后,佯装冷酷避着她的是他,倾囊相助照顾她的也是他,倘若没有前世的那番经历,她或许还会费些功夫,好好猜一猜季世子的心思,可现时那夺命的利剑就悬悬系于她的头顶,她劳心焦思,早就无暇其他了。
“既是如此,”
郁棠按按额角,难得失了一贯的耐心,
“季大人便在此处耐心候着吧,我不打扰了。”
她言罢便要离开,却是没走出几步就被错身而过的季世子一把握住了手腕。
郁棠停下脚步,“季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