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温柔啊。你自己都不知道。刚才都被逼到没退路了……还替那个人说话,温柔得可恶。偽善啦你。」
「干嘛突然攻击人啊。」我汗顏。
八号厅已经开放进场,陈朝拉着我的手找号码入座,我觉得他是个佔有欲特别强的人,也是个容易不安的人,更像个溺水的人,身边有什么都要抓得紧紧的。想到这一点,我忽然对他生出怜悯心,可能如他所言,我就是个偽善的……滥好人?
脑波真弱啊,险些被他洗脑了。我暗自好笑,他吃着薯条,我们左右前后恰好都是情侣,他故意拿了根薯条,掐住我下巴要餵我:「张嘴。啊。」
我只快点应付完,乖乖张嘴咬下那根薯条,他很满意,还问我好不好吃,我理所当然给了他一记白眼,证明我还是个性的男子汉。他低笑,手伸过来摸我的手背,我叹气斜瞄他说:「你真是个不检点的傢伙。明明喜欢某人,还成天在外头搞七拈三,而且这招也没用啊。」
「我有身心的需求嘛。我喜欢他,但他不给我,难道我要饿死?」
「咳。」我真无法反驳他什么,只能换个角度劝:「你这样会搞出一堆烂桃花吧。看你也是蛮抢手的型,不会害很多人伤心吗?」
「欢场无真爱,放心啦。那些人哭一哭就醒了,而且我看人挺准,没事。」
「这么说你就是打定我不可能喜欢你才这样?」
他朝我拋了记媚眼,我冷冷看他,吓唬他说:「可是我说不定会日久生情,你不要害我。」
他好像被逗笑,半真半假凑近我耳边说:「你别担心,你跟我告白我一定接受。到时我们两个在一起,甩了你的关老爷。让他孤独老死,呵呵。」
我抿嘴吞了下口水,皱眉想了下回他说:「这玩笑不好笑。」
「你是不是处男?」
「电影要开始了。」
陈朝歪头枕在我肩上说:「哥帮你破菊花啊。」
「安静,记得关手机。」其实我想说的是闭嘴。
「不然我菊花借你。我两边都很好用,两种模式切换自如。」
我实在有点受不了了,转头斜睨他说:「喂,你对他也这样轻浮的开玩笑?」
「怎么可能。只对你啊,我们是朋友嘛。」陈朝笑得很甜、很开心,我感受得到他对我没有什么掩饰,真性情流露,因为他根本不拿我当一回事。我被瞧扁了,可恶。
电影开始后,陈朝也没再继续闹我,我偷瞧他侧脸是那样专注的凝视前方,沉溺在影片故事里,就不知道他是否将自己投射到哪个角色上头了。我以为是齣武侠剧,但内容是言情的,虽有武戏,而且武戏的部分也是既过癮又优雅流畅,像一支舞,冰上奔驰的舞。
角色们争的是开拓自己的道,为自己的情义而战,不免都有些偏执。片中有个少年僧人为一女子捨身求道,旁观者看来殉道又何尝不是一种偏执,但若走上那条道路明悟之后或许又是另一种心境,反而不认为是执迷不悟吧。
我觉得那个僧人角色挺像陈朝的,他也只是求自己的情,自己的道,外人无法理解,但他自认是心境澄明吧。不过,可能每个角色都是陈朝的碎片也不一定。后来我默默找了些陈朝编的剧来看,有些大片是由他负责的,真令我意外,而且还连得过两届编剧大奖。
我对那圈子太陌生,没想到陈朝原来这么厉害而且有名气,随便一查都能翻出许多讨论串跟粉丝页,还出过书,杂志访谈什么的。当然这是后来的事了,我认真看完电影,灯亮散场时发觉陈朝竟是睡着了,还微张着嘴流口水,我无声失笑,觉得他这张幼齿的脸流点口水也是挺可爱,从包里找了纸巾帮他擦。
他双眼怔忪,拿手背抹嘴醒来,抓着我的手问干什么,我说:「戏演完啦。走吧。」
难得他会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跟我解释:「其实我首映就看过,刚才不小心睡了。」
「没关係啦。又不是我出钱。」我说完被他笑着打了下胸口,两人走出电影院,时间还早,他要我陪他去二楼精品店买香水。我闻着他挑的香水,没有特别喜恶,他问我感想,我说:「我以前工作接触过一些老闆跟上流社会的人,那些欧吉桑身上常有这种味道。」
他又笑着骂我,我解释说:「因为那些人有点社经地位了,消费得起这些,所以通常是从他们身上闻到这几种味道,也不能怪我对这气味有欧吉桑的印象啊。换个性别来说欧巴桑也是啦,而且还喷得更浓更多咧。好像怕人家不知道她们喷的是高级货。」
陈朝跟店员被我讲得满脸黑线,我也觉得自己太煞风景,挑眉笑着装死,陈朝挑了支还算淡雅的男香结帐,又拉着我去买袜子。我说袜子随便买,卖场都有还一堆,何必买名牌啊。后来他说他有些公眾场合会被拍,得挑好一点的,我才住口没多嘴。挑完袜子,他又找我去买袖扣跟领带,然后看了些手帕什么的东西。
我拿了条朴素的手帕说这不错,他白我一眼说太素了,逛完二楼我说我有事要先走,他还不想放人,我无奈拿出手机把行程给他看,跟他说:「我公休一般也是要工作的,跑鱼场挑鱼、整理库存还有补器材通常都是趁公休日。好啦,下次再约,我先走囉。」
他垮着脸,跟着我到停机车的地方,抱着我的安全帽,我看他流了一头的汗,劝他说:「你进去吹冷气吧。」
我骑车走的时候,从后照镜瞄了眼,他还在那儿呆站,总觉得我好像把他给拋弃了。我猜想,这种事关宇钧可能经歷更多次,更深刻吧,心里实在很不放心,但我又没办法时刻顾虑到他。
回家后我埋首工作,时间都被浓缩了,忙到天色暗了才意识到肚子饿,可是外头开始下雨。我蹲在门口旁边的鲤鱼缸前发呆,一时间不想动。关宇钧冒出来跟我打招呼,问我怎么了,我只是微微笑答不上腔,他彷彿都能看出我饿了没有,跟我说他炒了麵要不要吃。
「当然好。」我感激不已,把门锁上跑去他家吃麵,顺便带了工具去量设缸空间的大小,跟他讨论要怎样的缸子跟柜子,以及粗估的价位,我再帮他询价。至于鱼,我说我楼上有精品鱼,他有空可以来逛。
客厅播的是年初一部电影大作,我认出是陈朝的作品,毕竟刚查过资料,碰巧也看过的片子。关宇钧听我说起,也一脸得意的跟我说那是陈朝写的剧本,我感觉出他对陈朝的感情好像哥哥对弟弟那样吧,真令人矛盾跟揪结。
吃完麵,我请关宇钧来挑鱼,先看看也好,有其他想养的我再帮他找。于是他来我家,到了楼上,他特别喜欢白色的鱼,奶油狮头啦、白金蝴蝶鲤啦,可我提醒他有些鱼种不适合混养,比如金鱼呆一点会被鲤鱼欺负。
我藏了四隻白狮头被他看中,他挑了隻背部有红斑的,像枫叶一样,我犹豫了下,忍痛割爱。他跟我说:「我会好好照顾你女儿的。」
我说:「牠是公的啦。」
逛完他说他想面试,我错愕,他说:「我看到你贴网路的徵才资讯了。老闆,我想面试。」
「你……」这么间啊?我把话含着没讲出口,有点不知该怎么办。
「上面说无经验可,你只给我基本薪资也没关係,不必照上头写的。」
「你没别的事做吗?」我还是说了。
「有是有,可是现在是淡季啊,间得发荒。」
「那你的工作旺季怎么办?就顾不到我这里了吧。」
「我可以找代班小弟过来。」
「你直接介绍小弟来我这边工作算了。」
「不要。」关宇钧微笑告诉我说:「我想学些东西,一些水族的知识什么的。对了,我也买了几本相关的书在看,不至于笨到每项都让老闆教。」
「喔……」碍于他是房东,我怕他涨租,迟疑了几秒跟他说:「那就先试用期吧。可以吗?」我们到二楼谈细节,他说隔天就能来上班,于是我把这事也记到行事历里,接下来要开始发房东薪水的日子了,最近还得跑趟国税局、银行什么的,啊,一个人开店也是很麻烦。
其实我很不擅长搞那些表单啦、缴费啦、申报什么的东西,我想我还不习惯大人的社会,不适应那些制度,常觉得吃力。但是之后多了帮手的话,也多了商量的人,应该还不错吧,至少关老爷似乎挺可靠的。
隔天关老爷一早就来店里,他按门铃,我笑道:「你也有钥匙,往后自己进店里啦。」反正我这里没啥好让他覬覦的,这样他也方便来帮忙开店。我跟他说了餵鱼的时间、宅配的东西,有些事交代他做,他的效率很好,一个上午就做完我说的工作,接下来我让他去网页回覆留言,总之找事给他忙,要不然他一直望着我,我也有点不自在。
有帮手的好处是不必担心吃饭喝东西的问题,他说帮我买便当饮料,我们中午就坐在柜台吃,配饭的剧是陈朝写的连续剧。没想到午后一点多陈朝来了,那一刻我真担心气氛冻结,可是陈朝笑着走来看我们电脑萤幕,笑道:「哈,这么仰慕我啊。看我的戏。」
陈朝跟关宇钧很平常的聊起来,我默默收拾餐盒到屋里去,躲在屋子深处的金鱼世界,逃避他们的恋爱风暴。三面墙都是鱼缸,红的、黑的、白的、大的、小的,所有金鱼只要我一靠近都很兴奋的扭着圆胖的头身凑近,在这空间我就是牠们的主,牠们的!
嘿,小呆瓜们,我对着牠们傻笑:「好,好,都很乖。你们听话,借老哥躲一下吧。」我走到角落,有一小缸猫狮雀跃的挤到缸子前,本身就长得够滑稽的猫狮把脸贴着缸壁,模样又更爆笑了。
「我这么帅?哈哈。别挤别挤,老哥的帅脸让你们看个够。」我也凑近盯住牠们,无比治癒的画面,而我的行为又无比的白痴。
「你干嘛?」陈朝突然走来这里,吓我一跳。
「给鱼看。」我脱口说。
「你白痴啊。」陈朝毫无保留取笑我,又约我跟他出门。我说我不是很爱逛街,他约我去他家看影片,什么蓝光的、家庭剧院怎样高级的设备,不必看低调版画质音效都不够好。我不肯,他说他要每天来我店里「捧场」,我怕了,松口道:「就一次。我也很忙的。」
结果那个月除了那场电影,我还陪他看了两齣on档连续剧,一週报到一次,他都叫高级外送便当请我吃。看在便当的份上我也没再拒绝,为了吃而妥协,其实我内心也感到可耻,但其实跟他相处还挺有趣,能听到一些八卦或趣闻。
关老爷那边也没给我什么压力,关宇钧从不主动问起他弟的事,我想是因为陈朝也常给他打电话吧,而且我也常主动跟他聊陈朝的事。他都温和回应说:「他跟你在一起好像变得比较开心了。」
我听着替陈朝心酸,其实陈朝只是找我当替身吧,陈朝肯定也不想自己成了关宇钧的梦魘和压力,所以一直压抑想跟关老爷在一起的欲望,把想和关老爷共渡的时光、一同经歷的事都藉我去完成。
关老爷大概终于对我產生一点愧疚,对我的态度特别温和友善,也特别细心周到,像上次我又支气管过敏,咳嗽又流鼻水,他替我跑药房买药,还说要载我去看医生。隔天就煮了清淡的东西让我吃,还叮嚀我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弄得我很不好意思。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学生放暑假了,陈朝也像放暑假一样有了更多时间黏我。可是我其实开始厌倦当人家替身,他约我去一间餐厅吃饭,包厢里,他点了不少烧烤的肉盘来,我蕴酿许久跟他说:「我跟你说件事,你听了可能不会高兴,但我还是有必要说。」
他一听就打断我:「等吃完再讲好不好?」
我也不想影响食欲,点头答应他,他拿了一个小纸袋给我,说是小东西,袋里是个包装精美的礼物盒。我有点不安问他干什么,他说:「给你的,吃完再看。先吃吧,我饿死了。」
过程中我负责烤肉,他负责吃,发挥他的王子病。不过这间餐厅的烧烤实在不错,就是贵得惊人,我们两个人佔了十几人的大包厢,后来我上厕所,拿手机上网查才知道那个包厢一次得消费十多万才行。有钱不能这样挥霍啊!
回包厢时他已经结完帐,我捨不得浪费,把剩的食物努力嗑光,他叫我不必勉强,我心想:「哥是靠肚皮替你消业障啊。不能浪费食物。」
陈朝双手撑着下巴脸颊,微笑观赏我进食,我恍惚中感觉自己变成一隻胖狮头金鱼,鱼界的小猪,就是吃吃吃而已。罢了,陈朝本性流露对我,我对他也没啥可掩饰,又不是交往对象。
吃完之后他说:「吃甜点吗?找间小店坐?」
我撑着肚皮吐气回答:「不要了,你吃就好,我撑死了。」
我们在路边饮料店坐着,礼物我塞在小包里没打开,他也没催我,他问:「什么事要那么严肃告诉我,你说吧。我有点心理准备。」
我看他还算冷静,深呼吸后告诉他说:「其实,我很高兴跟你当朋友。可是最近我觉得这样相处下来,你好像是把我当成填补空缺的替身,我再怎样都不会变成关老爷的,身为你朋友,我不希望你再这样折腾自己。我也不想这样,这种事其实随便谁都行,你说过我滥好人,可能有点吧,但我想我是有底限的。你也有你的事业跟生活圈,暂时放下某人,把自己照顾好不好吗?说不定一回头你会发现没这么严重──」
「够了。」陈朝语气冷冷的打断我。
「抱歉,我说了废话。」这事他又怎么没想过,确实我说废话,但对一个自欺欺人的傢伙来说,必须有人讲。在这当下,我无法预料几分鐘之后我会有多后悔。
「说完了?」陈朝昂首,轻挑睨视我,果然是很不爽了吧。
我尷尬应了声,他瞇眼盯住我,粗重吐息,似乎欲言又止,最后不愿再面对我,起身说:「走了。」
以往他都会想办法拖我时间,挽留我,这次他拿着已经结完帐的饮料走出店,饮料整杯扔进垃圾桶,我被他那冰冷难以亲近的气势吓到,无法追上去。看他那样,再对比今天见面时他灿烂的笑容,我心中的罪恶感越来越膨胀,立刻就拨他手机,结果他关机了。
我心情乱成一团回到家,传了讯息跟关老爷说陈朝被我惹恼了,心情不好,算是报备一下。关宇钧回传知道了,几分鐘后又传来一句:「你还好吗?」
我没有回传,比起我,更该担心陈朝。我抹着脸不知所措,总之先换个衣服。上楼时我想起包里的东西,将那礼物拿出来看,这拆了是不是就不能退?我真怕他送什么太贵的东西,不过他也没理由送我东西,大概没那么夸张,于是我将礼物盒拆开来看,里面是我之前说不错的素色手帕,上面一角还绣了我名字的简写。
盒里有张卡片,上头写上几句话,陈朝的字端正漂亮,相当工整,像女孩子的字。他写道:「给奕光。我问了哥,他也不知道你生日,但上回趁你去厕所,我拿你手机查到了。这生日礼物你喜欢吗?我希望你今天很高兴,谢谢你包容我的一切,爱你的朝。」
我懊悔得想撞墙,人家是真心拿我当朋友,我还自以为够资格去当什么关老爷的替身。原来是我想错了,没有人能取代他心中的关宇钧,是我先看轻他交友的诚意了。我拿着小卡眼眶发烫,拿了钥匙衝下楼,想去找他解释清楚,好好的道歉,哪怕陈朝不会再原谅我了。
好死不死的,我机车发不动,不知道是哪里故障了。之前骑回来明明还好好的!
关宇钧拿了串车钥匙走出来跟我说:「要去找陈朝?搭我的车吧。」
我点头跟上,急急忙忙的坐上驾驶座,慌得忘了系安全带。关宇钧替我拉过安全带系上,一手握住我肩膀安慰道:「别自责。」
我看着他的眼,觉得他好像什么都知道,好像总在我需要的时候就出现,莫名安心下来。但我不敢再看他,儘管他很温柔友善,我却觉得太危险。瞧瞧陈朝就是个惨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