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老先生在秋日里还有兴致侍弄菜园,如今彻底冷下来,手沾上水都得好一会儿才能焐热。没有干农活的心思,谢老先生今日的穿着可谓仙风道骨,有种难得一见的大儒气派。
谢老先生是长者,起初问了几句舒沅的学业,舒沅便一一作答了。
谢老先生又道:“为学之道,在于勤勉。有一日松懈,便使得三五日的积攒都白白浪费。你能如此,在进璋书院这些学生中,颇为少见。”这是将舒沅夸了一遍。
“但又不可勉强。便是圣人,也没有件件皆精,般般都会的。你若难以抉择,便也可不选。”
舒沅轻轻放下茶盏,与谢老先生饱含深意的眼对上。
舒沅霎时明白过来谢老先生的用意,无奈道:“良药苦口。先生再如何说,药也是得吃的。”
谢老先生喝了口茶,似乎觉得没滋没味,满脸遗憾地放下,才道:“无酒无肉的日子实是艰难。”
谢老先生愁眉苦脸,似乎真是受不了这种苦楚。
舒沅稍作思考,便道:“先生的书画受人追捧,百两千两也卖得出。我似乎没有劝说的必要。先生病根未除,到时又犯病,我只等先生到聚仁堂来送银子。既顺了先生的心意,又能如我所愿给贫苦人家多发些过冬米粮,两全其美。”
谢老先生捋了捋胡须,摇头道:“你这丫头长大了。这张嘴越来越厉害了。”
“昔年侯府请了女夫子给你启蒙。劝你读书时,说什么多读书才能不叫人蒙骗。你那时年纪虽小,却已经明白些道理,口齿清晰、一本正经地跟那女夫子说,没人敢欺负你,更不会有人敢骗你。”
谢老先生颔了颔首:“这话也没错。”
这事于舒沅而言,太过久远。她记忆已然模糊,此时听到自己幼年之事,有些羞窘,低声道:“那幸好母亲将我生得如哥哥一般好学,也是能静心念书的。”
谢老先生看她一眼,沉吟道:“就是画技上总是不开窍。我这里有几本书,你拿去看。”
舒沅接过。这是从书架深处取出两册封面斑驳的书,书页泛黄,已经有些年头。
谢老先生将卷轴挪开,又想起一事,看了她一眼,道:“若这两册旧书也无成效。我看你也不必舍近求远,那裴家六郎如今足以教你。”
舒沅握住书册的手紧了紧,有些犹豫。
她拿律例去问他,便是想让他多看两眼,将这些祖宗流传下的律法谨记于心。其他经文,她也并非全然不懂,在他讲解时能稍有回应。
可她的画,实在是丢人……
除了叫他知晓她画技不精之外,又有何好处呢?
舒沅如此说服了自己。正欲同谢老先生说话,轻霜面色匆匆地推门而入,朔风寒凉彻骨的天气,轻霜跑得双颊绯红,上气不接下气。
谢老先生先前一壁同舒沅说话,一壁动手收拾着随意摆放物件的小几。
轻霜急急忙忙地闯入,平日里最为妥帖的人,此时连门也忘了掩,直直往舒沅跟前走来。
轻霜满身寒凉,她色凝重地靠近。舒沅还能分出心细细思忖,究竟发生了何事。
远在边疆的父母一切如常,已安排了归京事宜,如今兴许已经上路。哥哥在刑部做事,身边随从皆是武艺出众之辈,再稳妥不过。
裴见瑾大约在藏书阁或是阁楼等她。进璋书院里外空荡荡的,不如平时热闹,应不会有人前去招惹他。
舒沅如此想了一遍,很是安心。见轻霜形容焦急,舒沅只能想到是轻霜家中出了事。
正欲开口同轻霜说话,轻霜便到了眼前。
“姑娘,裴六公子出事了。”轻霜眉心紧蹙,语速急促,“奴婢远远听人喧哗,见湖中当真有人落水,立马叫人去救。”
漆黑的瞳眸微微睁大。
舒沅将轻霜说的每一个字都听了进去,但似乎一个字也没听明白。
第74章
◎我会比旁人做得更好。永远不要丢下我。◎
若非轻霜色焦急,直直地看向她。舒沅连一个字也不会信。
如今是什么时节?
放在往年,早已落下初雪。湖水冰寒彻骨,若落于水中,不啻针锥之痛。
舒沅脑中嗡地一响,张了张嘴,喉中发紧,几乎说不出话。
前一刻她还在想,他如今照着平常学子的路径走下去,在书院有她庇护,必能安稳妥当地等到归宫那日。
他们几乎日日相见,秋日有大半日子待在一处。他和她上开福寺,又往林中赏枫,在人声鼎沸的街巷中并肩同游,品尝刚出锅的软糯甜栗,豆糕甜浆。
她所识之人不多。在她知晓的人里头,那些亲近的表亲便是如此和谐融洽。
一路疾跑,舒沅脑中浮现过往桩桩件件,一颗心沉沉下坠。
扑面而来的寒风刮红了她的脸,气息紊乱而炽热,捏紧的掌心也出了汗。
不多时,便远远看见了湖边的六角亭。漆红木柱在萧索冬景中显得有些刺眼。
舒沅心跳猛地加快,勉强压下喉中不适,朝六角亭跑了过去。
疾风刮起她的衣角,猎猎作响。这短短的距离似乎变得遥远起来。舒沅只恨自己不能立时赶到他身边。
那时别庄一阵狂风骤雨,除去身在其中之人,有谁会关心这匆匆而来的大雨呢。而他的小屋破败,窗纸上横有数道裂缝。除去他,亦无人知晓身在其中的滋味。
远处聚集了数个闻讯而来的年轻学子,他们不明事由,既见有不少仆役为裴见瑾前后忙碌,便只远远站着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