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时候常想,为什么我哥当年不乾脆被打死算了?」张文川看着形状疯癲的张文河,忍不住又哽咽起来:「那么好的一个人,原本有大好前程,可以娶个好老婆、生一堆孩子,搞不好现在都子孙满堂了,为什么会被害成这样?被别人当成经病,还被全世界唾弃。」
张文川把日记本交还给童家威,回头望向还拿着合照不放的张文河,道:「你们回去吧,我哥已经变成这样,说什么都来不及了。这是童老师的隐私,我没资格看,那张合照就给我哥吧,除了那张照片,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童家威被送了客,他一路上的被祁恆紧紧的牵着手,但是他却提不起劲,一坐上车,他便抱着日记大哭了起来。
他说不清楚自己在哭什么,眼泪却停也停不了,他太心疼了,尤其是看到张文河抓着合照、哭着叫唤童胜的时候,他原本还为妈妈不平,但是来了这么一遭,他却不敢再提了。
他们全家,欠张文河太多太多了。
祁恆轻轻抚着童家威的背,同样的不发一语,他替童家威抹去泪水,待他平復一些后才问:「要去医院吗?」
童家威点头,视线投向疗养院的方向,喃喃自语道:「我爸欠别人的,我来帮他还。」
在前往医院的路上,童家威把童胜的日记都看了一遍,再将童胜的自述与张文川的说词拼凑在一起,这才知道了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但童家威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只能说造化弄人,这两个人的结局不应该如此。
这本日记是从张文河调回来不久前开始的,可以说童胜和张文河在一起的那一年,所有的事都被完整的写进日记里了,当然,被写进日记的只有那些童胜「以为」发生过的事。
当年两个人的恋情曝光之后,随之而来的是雪片般飞来的舆论挞伐,童胜很不擅长用文字来表达感情,但童家威单凭日记里的一句「我和文河成为千夫所指,我们好像被世界放逐了」,就能看出童胜当时的孤立无援,无论是童胜还是张文河家里的人,没有人愿意接受他们的感情,童胜原本是想带着张文河一走了之的,无奈妈妈以死相逼、爸爸又心脏病骤逝,一时之间整个家里失去经济支柱,底下还有十几个弟弟妹妹要养活,他只能扛起家里的经济重担,走上结婚一途。
这本日记的最后一页结束在童胜的婚礼当天,里面写了一段:听说文河走了,走了也好,去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我不要他过得不好,我心里有他。
童家威觉得毛骨悚然,童胜并不是没找过张文河,只是消息不知道被谁压掉了,就连结婚当天,张文河分明就是被人打得差点没命,童胜却以为他离开了,去了某个陌生的地方好好的过日子。
童胜心里有张文河,一直都有。
「你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停妥了车,祁恆对童家威说道。
童家威想起刚才离开疗养院前,张文川对他说的一句话,他说:如果你爸还爱着我哥,他就不会阻止你们在一起,他多半是怕你也变成他、甚至是变成我哥那样。
「你跟我一起进去吧,我会说服我爸的。」
护理师正好巡完房出来,童家威和祁恆牵着手走进病房,童胜一看情绪又马上激动了起来,他抓起桌上的东西就往两人身上丢,还大叫着:「死同性恋,滚出去!」
祁恆把童家威护在身后,童家威忍不住反呛了一声:「同性恋又怎样?我就算跟男人在一起我也能过得很好,这样不就好了吗?」
这话激怒了童胜,彷彿触了他的逆鳞,他像一隻被綑绑住的斗兽一样张牙舞爪的怒吼:「你给我滚出去!你不是我儿子!我没有你这种儿子,丢人现眼!」
童家威对于他的不讲理已经忍受到了极限,他知道童胜也是受害者,但是只要一想到他至少也娶了老婆、生了孩子、过了几十年的平淡生活,张文河却过着那种悲惨的生活,而童胜竟然还有脸这样怒骂同性恋,童家威就窝火,他也顾不得童胜的身体不好,朝着他就是一顿破口大骂:「喜欢男人哪里丢脸?喜欢就是喜欢,哪里丢脸?再丢脸也没有你丢下张文河自己跑去结婚还要丢脸!」
此话一出,童胜瞬间停止了吵闹,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童家威刚刚说什么?
「你刚刚说什么?」他问,「你为什么知道?谁告诉你的?」童胜左右寻思,接着不可置信的瞪视着童家威,质问道:「你去疗养院找他?」
「你有什么资格生气?你只会偷偷跑去看他,但是你知道他这几年都过了什么日子吗?」童家威继续骂道,「你结婚生小孩、你在学校继续当老师当到退休,但是他呢?他没有了工作、你结婚当天被村里的人打到差点死掉、还被关在精病院里十年,他受苦的时候你在哪里?你现在凭什么生气?」
童家威的一席话犹如当头棒喝,童胜一下子懵了,他从来都没听说过这些事,自从几年前打听到张文河住在疗养院后,他也只敢趁家属不在的时候去偷看他,张文河一直在睡觉,很少清醒过,童胜一直以为只是因为张文河身体不好了,他也不是没发觉张文河手上自残的伤疤,只是他没有对象可以问,张文河醒的时候他也不敢出现,他就这样默默看着他几年,原本也觉得这样就好了,两个人都已经有各自的人生,还是不要互相打扰的好,却没想到从来就只有他的人生在前进,张文河自己停在了几十年前。
童家威见童胜不发一语,便拿出了那本日记,递给童胜:「爸,对不起,我偷看了你的日记。」
童胜看着那本被解了锁的日记,二十多年来的无数个夜晚,他都是一个人窝在书房里,一次、两次、三次……不断反覆地看着这本日记,只要一看到它,童胜甚至能立刻想起书里的哪一天、他和张文河一起做了什么事?
「你为什么偷翻我的东西?你不知道要尊重别人的隐私权吗?」童胜沉默了许久,冷冷地问了一句。
「我不把这本日记挖出来,难道就要让它在底下就这样烂掉吗?」童家威质问,「你自己过的好,难道张老师就应该活该在疗养院等死吗?」
童胜没有反应,他默默地打开日记,立刻就察觉到照片不见了,他着急的问:「照片呢?里面的照片呢?」
「我送给张老师了。」童家威说,「你还记得张文川吧?张老师家只剩下张文川愿意照顾他,张老师精不稳定,谁都不认识了,唯独还记得你。」
童家威把张文川的话重述给童胜听,童胜听着听着,拳头握得死紧,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他咬着牙,问道:「文川家没有拿到任何钱吗?」
童家威没料到他会这样问,便摇头答道:「张先生没有提到。」
当年陈主任到童胜家提起结婚一事,说好了童胜娶陈老师,陈主任就会负责把消息压掉、协助张文河转任新职,并资助张家一笔钱,以弥补他失去教职的损失,童胜当时就想,自己牺牲也就罢了,只要张文河过得好。
没想到自己就这样天真的被骗了二十年。
童家威知道他心里懊悔,便开口提议道:「爸,你快点把脚养好,我们把张老师接回来一起住吧。」
童胜惊讶地看着他,眼中闪过嚮往,却又在下一秒失去光彩,他闔上日记,喟然而叹:「我有什么脸去见他?」
童家威还想说服,却被童胜打断:「你们走吧,没什么好说的了。」
童胜躺了回去,闭上眼什么都不肯再说,童家威也无可奈何,只好和祁恆先离开。
两人走后,童胜伸手去拿那本日记,翻到了最后一页,童胜眼里蓄满泪水,嘴里低声呢喃着:「我心里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