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寄月已经披上了外衣出去了,月光水泻般倾了进来, 披在她身上,像是蒙着层白雾般的纱, 荀引鹤的心一下子就柔软了,另外又取了件披风三两步追上, 两手抻着披风两端, 给江寄月披上。
他道:“怎么突然出去了?”
江寄月道:“给你下碗馄饨吃, 你别院的厨房里应当还有食材罢。”
荀引鹤沉吟了下, 其实他是不清楚别院的厨房里究竟有什么, 可是江寄月要给他做宵夜, 那便是没有也该有, 他扫了个眼风给侍刀, 侍刀从屋檐上先跑去厨房了。
荀引鹤是被当君子养起来的,自然熟知“君子远庖厨”的道理, 但他并非书只读三分浅的人, 明白此句的真正含义是让他们敬惜生命, 珍惜肉食,而非真的远离厨房,因此毫无负担地随着江寄月进了厨房。
江寄月正在点烛,看荀引鹤的身影倾轧过来,倒是吓了一跳,道:“你怎么进来了?”
沈知涯就不进厨房,他可以帮沈母打猪草,上山砍柴,但也忠实地履行着这一条目,做着他以为的君子。
荀引鹤道:“你拿他和我比????”语气中带着些轻蔑意味。
江寄月沉默了会儿,也没接话,打开橱柜找食材,没有现成的馄饨,倒是有滚好的馄饨皮与猪肉。江寄月寻思着包碗馄饨也用不了多久,便打算割块猪肉下来,剁馄饨馅。
荀引鹤净了手,自然而然道:“我来罢,你只需告诉我该如何做。”
江寄月便教他了,荀引鹤的目光停在了她的手上,那双手其实与几年前相比,因为添了些细小的刀伤和茧子,早就不复之前的嫩滑,再看江寄月在厨房游刃有余的模样,荀引鹤便微垂了眼眸,心里有几分心疼。
江左杨当爹当娘地把江寄月拉扯到大,虽然其人在生活上总显得几分不靠谱,需要江寄月照料他,但书院是请了帮工与厨娘的,江寄月虽算不上四肢不勤,但确实很少做活。
她如今能把家务活做得这般熟练,想来这两年吃了不少苦。
荀引鹤道:“如果当时……能多关照下你们父女就好了。”
荀引鹤不喜欢世家的行事作风,早就生了厌弃之意,但被江左杨这样不客气地指着鼻子骂,也实在难以释怀。
尤其是当他想到江左杨是江寄月的父亲,在江左杨的眼里,他就是世家腐肉中最烂的那块,那么想来在江寄月眼里,他也好不到哪儿去。
于是那瞬间,江左杨的嫌弃带出的自我厌弃甚至压过了江左杨的拒婚,让他几乎逃命似地避开了香积山。
那段时间荀引鹤常常做一个噩梦,梦中仍旧是初遇的时节,江寄月在溪中踢水,树木葱郁,阳光金灿,美好得如画中人,他鼓足了勇气想要上前搭话。
梦外胆怯,梦中却是这般勇敢,他知道自己不愿做那个路人荀引鹤,而想把自己的心迹剖白给江寄月,由她落下命运的长刀,决定日后他究竟是进入天堂还是坠入地府。
就在此时,语笑晏晏的江寄月转头忽然看向他,那笑容一滞,渐渐地化为惊恐,她慌乱地往后退去,拍起的水花又冷又硬:“什么脏东西,滚开!”
她向荀引鹤喊到,叫喊声犹如把青铜长剑,直直捅入他的心脏,他站在那里,感受不到阳光,只能感到刺骨的寒冷。
荀引鹤低下头去,在那清澈的溪水里,看到自己已经腐烂了一半的面庞,连人形都不成。
他在惊惧中醒来,薄薄的亵衣上都是汗,他过了很久,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因为过紧地抓着被褥,已经痉挛起来了。
他在梦中是想抓住江寄月的手与她解释的,可能解释什么呢?荀引鹤一件件想过去,世家那些所作所为根本是辨无可辨,就连他自己的行事也逐渐非常人化得心狠手辣起来。
于是荀引鹤只能在清醒中绝望。
可如果当时他知道江寄月即将会遭遇什么,这点自厌自弃根本算不了什么,她就算再讨厌也没关系,不会喜欢上他也无妨,他也总有办法护得她周全,因此无论是用偷,还是用抢的方式,只要能把她留在身边就好了。
没了江左杨,她孤苦无依,多可怜啊,只有他能护着她了。
荀引鹤的声音在咄咄刀声里有异常的柔和,江寄月有些恍惚,也算是巧,她白日里还在想,倘若那时荀引鹤在,江左杨会不会就不会出事了。
但这事很难说。
江寄月抹了把脸,道:“我不怀疑你有本事洗刷爹爹的污名,可爹爹不是那种能被身外之名所累的人,‘四十六年,唯欠一死’,大约更多的还是失望。”
荀引鹤看她。
江寄月道:“爹爹明明可以隐居,却还是名扬天下,成了大儒,我想他还是希望入世救世的,只是他救世的方法不是为官做宰,而是培养人才。所以后来陶都景变法失败,下场凄惨,无论他的学生还是那些受过他恩惠的民众或为了站队,或为了生计指责他时,他感受到的可能更多的是一种无力的苍凉,开智开不过权与利,施恩施不过流言与煽动,好像一下子就觉得这么多年写的书白写了,讲的课也白讲了,所谓的大儒没有培养出一个优秀的学生,反而更像是沽名钓誉之辈,于是才会选择投缳自尽。”
江寄月说着,也诧异于自己的冷静。
可能两年的时间已经足够她从难以抑制的激动的悲愤中走出,以一种尽量客观的视角去分析江左杨那份足够刺痛她眼睛的遗书,然后不知不觉中,她把江左杨的一生都回顾了一遍。
江寄月还记得她在分不清儒道区别时,问过江左杨:“爹爹明明隐居山野,不屑名利,怎么会是儒家呢?”
江左杨笑了笑,道:“谁跟你说儒家都是贪慕名利之辈了?儒士只是选择入世,但不是世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横渠四句,爹爹书读得再少也不敢忘。”
大约是山中无岁月,实在太过安好,所以江寄月也不知不觉中把江左杨的雄心壮志忘了,只觉得他永远是洒脱的,对这个世间充满宽容,能释怀一切常人所不能释怀的事。
后来江左杨的死才给了她当头一棒,她才惊觉江左杨始终不过是个俗人,也会失望。
荀引鹤什么都没说,只是握了握江寄月的手。
江寄月回过,道:“但这也不是说我对泼在爹爹身上的脏水不介意,反正今天在京兆尹看到你能为徐纶平反,我很高兴,我也希望爹爹能等来那一天。”
荀引鹤温言道:“会有的。”
江寄月道:“在那之前还是劳相爷多多记挂着自己身体,你不该是最讲究养生的么,总是这样吃一顿没一顿的,身体总会拖垮的。”
她把剁好的馅料和馄饨皮放在桌上,拉了把椅子坐了下来。
那上面放着两盏烛火,但因为夜色黑暗,也只能照亮一半的地界,但这点柔光前所未有的强势,像是能扫开荀家所带给荀引鹤的阴暗灰冷。
荀引鹤瞧着坐在暖色的烛光中的江寄月,她的面部线条也显得格外温柔。
荀引鹤从未像现在这刻,觉得烛光竟然是这般温馨美好,他不由地道:“那还有劳卿卿多关照着我的饮食,我是习惯了,侍刀五大三粗的也想不到这些,我们主仆两人总是一块儿挨饿。”
江寄月道:“你身边该有个人伺候你起居了。”
荀引鹤道:“卿卿就是那个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