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简贞并没有做错什么,也从未对不住过他。
荀引鹤的漠然太过可怕了,几乎等于让江寄月亲眼所见荀家是怎样因为上一代的冷漠,而制造出下一代的怪物来,一代又一代,这个家几乎没了正常人。
荀引鹤又几次三番说想与她有个孩子,从前不觉得什么,可是现在江寄月却害怕了,不知道荀引鹤这样的冷漠会不会放到她的孩子身上去,难道往后她的孩子也要在这样的压抑环境中被异化成怪物吗?
而这件事让她很难接受的还有一个点,江寄月最后愿意与荀引鹤试一试,是因为在后来的相处时,一改最初的强取豪夺,很温柔,也很体贴,都让她错以为那时候马车上的他只是个幻想。
可是如今所暴露出来的一切,都在明明白白告诉她,荀引鹤的这些体贴可能都不是他的本性,他的本性是那个看着两个小女孩被虐打还能充耳不闻的冷漠。
这很难不让她想到了沈知涯,沈知涯蒙骗了她多少年,最后要害她了才暴露出本性,结果她再一次识人不清,遇到了另一个会装会演的人,又被骗得团团转。
可能荀引鹤背后还笑话过她就是好骗???也没准。
怪来怪去,也怪当时自己太懦弱了,真的咬咬牙回到香积山去又如何?害怕被歹人所害,那就把脸划花,去拼命吃把身材吃走样,去晒日头把自己晒黑啊。
不然,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样的境地。
荀引鹤被她哭得心疼,又见她说了一句话后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平素能指点江山的男人,此时却只能手足无措地顿住,终于想要抱一抱她时,手才刚碰到她,江寄月的肩膀便移开了,两人只是轻轻地蹭了个边。
昨夜那句冷漠的“别碰我”此时仿佛响亮地拍开了荀引鹤的手,荀引鹤顿住,那种心疼外有些急躁起来。
他道:“卿卿,你把心事说出来,说给我听听好吗?兴许,你所听说的,只是一场误会呢。”
江寄月似被误会二字所刺激,她几乎是吼出来地道:“这么多年,你没有管过大哥毒打妻女,是不是?荀简贞曾向你求救,你不仅对她置之不理,还说‘父亲,不向来都如此’,是不是?”
“就因为这个?”荀引鹤皱眉。
江寄月愣了一下:“就因为这个?”
荀引鹤道:“就因为这样的一件事,从昨晚到现在你都不肯理我,也不肯让我碰一下?”
江寄月越发不明白了:“什么叫‘就因为这样的一件事’,在你看来,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对吗?”
荀引鹤道:“至少这件事不如我们的事重要。”
他这话说得很有余地,荀引鹤真实的想法是,江寄月怎么可以因为两个不相干的人的事而不理他,也不让他碰呢?他便不如这些阿猫阿狗重要吗?所有人的事她都可以上心,偏他的事就可以往后撇了,是不是?
但其实这个想法也是被冲昏了头脑才有的,江寄月若真的不对他上心,也不会在还没办法全然接受他弑父的事的时候,担心他被发现而被处以极刑。
可是平素的荀引鹤能够有这样的机敏,但此时的荀引鹤便不能了,他只是觉得不平与委屈。
而这样的不平与委屈落在江寄月里,感到的除了匪夷所思外也只有匪夷所思了,她道:“那可是三条人命,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你是没有见过大嫂死气沉沉的样子,还是没有注意到简贞、梦贞两姐妹被养成了什么性子?”
荀引鹤道:“梨湘苑里自有仆妇,无论是我还是娘,都下过令,让她们死命拦着大哥下死手,否则她们母女三人早被打死了。”
江寄月瞪大眼:“还有呢?”
荀引鹤道:“也曾命人送去好药。”
江寄月不可思议极了:“没了吗?”
荀引鹤道:“你还要我如何管?让大哥不动手吗?他最是郁积,成日除了喝酒,睡觉,便是打妻女,你要他不动手,除非让他彻底废在床上。说得难听点,大哥是个需要坐轮椅才能行动的废物,但凡大嫂硬气些,都不至于把她和两个女儿害成这样,可是你也看到了现在是个什么光
景,即使大哥已经残废了,大嫂仍旧反抗不了他。”
江寄月道:“你的意思是,这还是大嫂活该了?”
荀引鹤道:“人只有自救,别人才能救得了她。荀简贞就做得很好,若没有我暗中相助,你以为凭借她一个小姑娘是怎么把那些药分散带进来,还没在府里引起任何的关注的?”
江寄月有些茫然:“让她下药害死自己的父亲,就是你认为的自救方式吗?可是如果最开始,在大哥打她们的时候,你给她们另外安排院子住,那些委屈她们就不必受,大姑娘也不会被养成这样的性子。”
荀引鹤道:“荀府没有这样的先例,父亲不会允许的。”
他平淡地说着最残忍的话:“生活不都是这样吗?不孝乃是十恶之一,是写进了律法之中,父亲责打孩子,可减罪,孩子若伤害了父亲,却要从重处罚。所以她们又能怎么办?官府去不了,哪怕告成了个不轻不重的罪,在别人眼里,她们还是不孝,而在家里,若她们真这样做了,父亲只会认为她们今日敢忤逆父亲,明日就敢忤逆他,她们更别想落个好。大嫂如果敢与大哥和离,可能还是条出路,可是她害怕丢脸,更不敢提。你觉得我冷漠,可是就算我想帮,又让我从何帮起呢?”
江寄月喃喃道:“不正常,你们都不正常……”
荀引鹤道:“错了,卿卿,对于这个世道来说,最不正常的其实是你和岳父。我在山上才十天,便听你不下十次地指责过岳父酗酒,还常常与他辩驳争理,这种事是在山下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所谓孝顺,最紧要的还是个‘顺’字。”
江寄月道:“你以后会不会这样对待我的孩子?”
荀引鹤纠正道:“是我们的孩子,卿卿,我不会这样对待他的,我从小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受够了那样的苦,难道还能忍心再让他吃一次不成?”
他说得情真意切,可江寄月却不敢再相信他的话了,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庆幸,还好,她还未有孕。
她不想和荀引鹤生孩子了。
*
江寄月从前与荀引鹤感情好时是什么样,大家都是见过的,今天见两人来时,中间还隔开了些距离,看两人的脸色都不大好,便都猜他们吵架了。
这落在荀家女眷与诸位宾客眼里,倒是稀,当时荀家如何求娶江寄月的,大家都是看在眼里,原以为感情有多深,如今看来却委实不怎样。
也有人小声说,昨儿来过,并非如此,也不知道是起了什么争执,非要挑正月里吵架,也不嫌晦气。
于是各房都有些好地打量着荀引鹤与江寄月这对夫妻,唯有荀简贞不敢和荀引鹤对视。
等到荀引鹤非要去招待男宾不可时,荀老太太才悄悄地问江寄月:“你同引鹤闹不快了?”
江寄月有些想要敷衍过去,荀老太太望她眼道:“夫妻之间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合,重要的是能互相体谅。”
若是放在平时,江寄月只会觉得这是一句安慰,还会感激荀老太太,可是她昨夜才知道荀老太太很可能知道荀老太爷被毒害的事,却选择了当作不知道。
若她与荀老太爷当真能互相体谅了,荀老太太今日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