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杯:二愿僕身常健。
第三杯,便不再有愿。
桌上既馀残酒剩羹,小廝尽去,傅卫亲自收拾了。凤翔说:「好似从前那样。」傅卫说:「我不正是作这个的命吗?」凤翔说:「哪有的事,你所作的,无非都是为我,又强过天下好些豪杰,真该封个誥命。」傅卫说:「我不贞不烈,这样的胡话,你向谁说去?你怎不为你母亲讨个誥命呢?」
凤翔笑道:「我倒只认得你一人了。我合该是穷困潦倒、有冤无诉的,因着你,我有个出头的机会,就是天下人都骂我冯道,你都不骂我,不是么?」
傅卫说:「我作什么骂你。」凤翔想到自己有妻有子,傅卫仍孑然一身,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便总想着为他指婚,可思来想去,许久仍不能出口,只说:「你骂也好过不骂。」又说:「我想娃儿日后过继给你。」傅卫只称无福消受。说:「你多想想你自个儿的事,我就算了。」
两人饮杯甚久,说了许多贴己话,都是一年内未曾尽诉的。凤翔这才发现,自己其实是念想着傅卫的。可傅卫是那样的身分,那样的过往,就是与他上街,都要发人訕笑,才会这么养在闺中,不再令他復见世事。今非昔比,亦不能再令他拋头露面了。
凤翔又问:「你可曾怨过我?」傅卫说:「你也不是李益,你赠我的可是那紫釵?」凤翔心里好些酸楚,言不由衷,连连说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阿卫,我是绝不会亏待你的。」他们紧挨着坐,凤翔就紧紧捏着傅卫的手,许久未曾放开,只感觉冰凉冰凉的,凝脂般的手,如今摸起来,倒还有些滑腻。
更漏已至深夜,凤翔仍未曾起意要走。
傅卫见状,便提醒他,那乌雅氏许是已在香闺里候他多时了。
凤翔说:「不妨事,有你呢。綹们许久未曾处处,她就是我的发妻,功高劳苦,又何曾及得过你万分之一呢?她是锦上添花,你是雪中送炭,不能比的。」
傅卫闻言,竟觉内心有愧,尤其对着乌雅氏,即使如此,仍是出去打来一盆洗脚水,为凤翔脱袜洗脚,一边为他洗已将养得光滑白晰的脚板子,一边柔声问他:「你当年在詔狱里头,给那姓李的贼奸打折的腿脚,如今还疼么?」
如今的人,除了傅卫还算是个知音的以外,其馀人早已不知他这腿脚,当年是何故折损的。凤翔滔滔不绝说起自己当年从了景王,本是为朝廷尽忠,使那离间之计,崩敌于内,制敌于外。
傅卫说:「当年你在先皇殿前答辩,就是如此气势,才得高中二甲」,凤翔却摀住他嘴,不让他说,只怕隔墙有耳,毕竟如今若说起先皇,除了努尔哈赤、皇太极以外,其他都不算数了。
宽衣解带后,拉上鸳帐,两人并肩而睡。凤翔抚摸傅卫的肩膀,发觉已全无伤痕,从前那大片大片的癣也不见了,滑若羊脂玉般。
傅卫只说,帝待凤甚好,派宫中好些太医都来看过,因此身体已大好了。凤翔见状大喜,与他并头,情不能禁,握着他赤裸的肩膀,就亲吻起来,可傅卫此时却像是二十年来颠沛流离的酸楚,全部涌上心头一般,忽然开始嚎泣,许久都不能止。
凤翔一时宽慰不得,便只抱着他,说:好了,没事了。没有流贼,没有倭寇,没有满人会拿枪砲指着你,也不会再有那吃酒的客人来糟蹋你了。
好了,没事了,没有人能再赶你出国子监。你的族田虽不供养你,可我的族田是你的,你死时,有地方可以落脚,后代会来祭拜的。
好了,没事了,没有人会在你唱歌时,把银钱撒在你的脸上。再没有人会拉扯你的衣裳,说你不男不女。说我们俩假凤假凰,颠鸞倒凤……我们生同衾,寝同穴。我不再求你我共同入阁,只求朝暮相对,夜雨对床,眉间喜气添黄色,与君池上觅残春,花如雪。
傅卫仍只是哭,哭个不停。听说他方生下来时,原是不哭的,如今反要把他这一生四十年来的委屈,全部哭出来,直到泪流乾为止。而他悲极转喜,说道:「翱之,有你这些话,我此生足矣。」当晚两人交颈而睡,灯烛燃尽后,外头一轮玉盘甚亮,清光洒落牖内,二人肢体交缠,锦被内,再也无话。
羿日一清早,太阳濛濛亮,天色仍暗,宫中御驾就来院外等候。
侍卫至澹泊苑敲门,「凤大学士在么?上书房侍讲的时辰已到。」两人昨晚喝了许多,头脑都还有些沉痾。傅卫首先惊醒,推醒了凤翔。
凤翔揉着腰,直抱怨:「比从前讲经筵还累,满人虽说是草原上骑马来的,可究竟比前朝那些个只顾贪玩享乐的皇帝老子们好学得多。好像汉人才是他们的祖宗,从前那些个叶赫、哈达、乌拉、辉发部,都不认了。」
傅卫闻言,又想起当年改朝换代时,他本想投水,在西湖畔边极目,见了雷峰塔,遥想着白娘子。一名路过的师父告诫他:「你若在此自尽,便会如同白娘子般魂魄被囚于此,永世不得见你所爱之人。」
他问师父:「我若随您薙发修行,就此远去,是否我就能忘却尘世因果,不再眷恋我所求不得者?」
师父告诉他:「汝负我命,我还汝债。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随后「阿弥陀佛」了声,悄然远去,不復形影。那时,傅卫便有种冷水浇面,力不能出,音声哑然之感,是以他与凤翔降了满清。直到这时,他开始领悟那名飘然远去的师父向他謁的法音,灵台霎时清明。
他知道,他的时候到了。这一辈子,他劳碌奔波,只为他所爱之人;至贵至贱,他全数经受,而今,他终于可以放下。
傅卫出去打水,要给凤翔洗脸,途中与侍卫照了面。宫中侍卫仪表堂堂,很是礼貌,压低了当差时戴的帽子,向他说:「傅老爷好。」
傅卫不由停步,问:「我足不出户,你怎么识得我?」侍卫说道:「听闻当年凤学士遭奸人李梃下狱,是您延救出来的;您自苏杭,一步步跋山涉水,一路揹着凤学士上路,其时有许多俘虏都已累死或者饿死;有赖您向官军求取食粮、净水。」更甚的,许是那名侍卫不知,许是侍卫不愿说,他那时是如何地奴顏婢膝,凭藉着尚存的姿色,伏在大将的胯下,任人糟蹋,一概不语。
侍卫只接着说:「人们都说,若不是有您,凤学士怕是没有今日了。人的一生,若能得友如您这般,大抵是死得瞑目。」傅卫虽与这人素昧平生,倒觉着此人是知道他的,听了这话,竟泪湿衣衫。侍卫自问是否说错了话,傅卫摇头。侍卫又忙递上手帕,是条鳶帕。傅卫不敢要,只以手拭面,听了这些话,他的心里是满足的。
当日,他服侍凤翔洗了脸,吃罢清粥,就送凤翔出门往上书房。
难得被允许站在院外。清风拂面。还是那无穷目的章台路。道旁两侧,绿柳森森,薰风吹拂,而他鬓发散乱,略浮苍老之态的逎劲面目上,挟带些许愴然。
如同他年方十五,自国子监内被拉出,屁股被教官打得不能落座,一生中行走时姿态都显得彆扭;彼时凤翔正要举试,高飞。他曾接凤翔自詔狱内出来,也曾出入官兵的军帐,独自揩抹湿透、沾血的下衾,不让帐内那熟睡之人惊觉。
一切彷如当初,可又不比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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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静謐的养心殿内。
宫人正在搧冰块,为陛下去暑。园中养的三两隻黄鸝,有些暑倦,已少啁啾。
提及吴提督造反之事,帝很是懒厌,凤翔也不便多提。方结束与帝的召对,准备离殿。帝却忽然谈及:「爱卿府上的傅师傅,近来身体如何?怡和公主对他老人家的身体健康很是关怀,朕也拨了好些御医过去开方子。」
帝的态度虽是随和,凤翔仍很是警惕,知道自己每时每刻所为,逃不脱帝的眼目,只说:「微臣上下一家,都盛蒙龙宠,卫儿也有幸沾恩。往昔他流露于市街,故生了些久病,前十年未曾得瘳,经过太医的调养,已大癒了,行走比之年轻时还要更健步十分。只要圣上应允,不多时,我便携他来殿前谢恩。」
帝頷首,摆弄着桌上的貔貅纸镇,却懒顾纸镇下堆满的诸多奏章,又提到:「朕风闻,傅师傅往昔素喜周美成的曲目,乐方出,那是沧桑亦不失优雅。」
「今年朕拟至承德避暑,爱卿于朝廷之事助力甚多,谅今也耗损不少体力。朕已向后廷提议,今年你全家随朕至承德避暑。至筵席上,请傅师傅献奏一曲,朕好些妃子都不学无术,无所献呈,綹们听听这自靖天朝间,流传至今的仙音是如何,爱卿觉着如何?」
凤翔早已是听得冷汗直流,连声称好,「微臣回家后,立刻向公主与卫儿通传此事。」都不敢说是「相商」,毕竟圣命怎可违逆。又说:「臣躬德薄,得如此荣幸,想来公主与卫儿都感欣喜。」
凤翔那畏惧又强自压抑的脸色,全在帝的眼中表露无遗。
对于这位正三品太师的言行,帝是满意的。帝又提及:「禰赐公主将远嫁蒙古,她素喜弹唱,二胡、古箏、琵琶都在行,但是爱卿也知道,蒙古人不听这些,也听不懂。」
「她有一把亲自调律过的,极钟爱的琵琶,不想入市被俗人以高价沽去,只想赠与知音人。朕已命人装箱,待会儿御輦来载你时,四喜就与你同去,将那琵琶赠与傅师傅。」说到这些,凤翔已是细思极恐,可又满面堆笑,忙说:「圣宠至极如此,臣粉身难报。」只怕物极必反,宠极之时,便是亢龙有悔,盈不可久。
四喜公公至澹泊苑,欲交付这把御赐的琵琶时,院里早已人去楼空,只留书一封。
书里写了好些贴己话,四喜虽甚有礼,让凤翔先行检阅,可自己亦不免在旁查视。好些话是:「我已自知在此等候的意义,原是等着看你出头的一天。与你重逢那日,我好是惊喜,想着你我本是殊途之人,你在白日里,我在暗。你大鹏展翅,而我本燕雀,与你不得并论。」
「忆往,我曾到凤家吃酒,昔时凤老爷说:『犬子得如此学友,盖学业一大进步矣』可惜我出了国子监,听闻凤老爷说我是孽畜,恨你与我相识,当是他凤家祖上造孽。而今你乘轿素有冠盖遮阴,妻子贤淑,儿子聪明伶俐,谅我之罪孽应得偿赎。蒙君垂爱,此残破之身于我,亦无所罣碍了。」
「初时,我命甚贱,流落至平康,总不能自解。我本良家,自小通晓四书,精读五史,何以竟要流连此处,遭人訕笑。而后,我明白了,原是要在此处与君相逢。素昔,我与你曾有釵分之约,留着这釵,只为与你相认;而今,你虽待我甚好,只是多了我,你为官处处有所掣肘。你出入于光天化日,入夜后我竟无处躲藏。我这一生无妻无子,我的家族亦不目我以为族类。」
「凤先生,昨晚是除夕。满天的星斗,一如二十年前。你我在飞鹤亭中饮酒唱和,你我诉说冲天之志。只是下一个岁除之日,我已不在此处。书末,斗胆发三愿,一愿世清平,二愿君身强健,三愿若有时日,还能如少年时,于章台路上,与君復相见。傅某笔」
凤翔读完,自信封里,掏挖出那半股金釵,他才发现,这釵锈得厉害,早已成绿色,是日夜的汗水,四季的风吹雨打浸染而成。而他那把釵,仍成金亮之色,静静卧在妻子的妆奩里,多久未曾取出。
凤翔持簪的手不停颤抖,随即「哇」地一口,竟呕出一大片胸中鬱积的鲜血来,洒了一地,顿时满室的血腥味,情状可怖。
四喜见凤翔满脸是泪,随时都会倒下,忙上前搀扶,「凤太师,无恙乎?」
凤翔拿着那半股釵,就要往自己的咽喉上插,随同的宦官们立刻制住他;他又把那釵子往胸口抵着,大叫:「傅卫!我知道你还在!是我错了,是我对不住你!你别闹我,你回来!你回来啊!」儘管他知道这是徒劳,可直到始终服服贴贴,在他身旁那人决绝离去,他方知道,傅卫能断了这念想;可他究竟是不能的。
宦官们见他痴态狂纵,遂夺下他手中那把釵,频频拍他的背,劝他道:「凤太师,勿作傻事,您公忠体国,圣上还需用您,若作出此等自戕之事,上面问罪下来,我们这些小的当如何自处?」
可到底凤翔知道,这些下人想的仍是他们自己;真正关心他的那人,只属于他的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此生至珍至贵的财宝,竟不是他顶上的乌纱帽,也并非那下嫁给他的公主,而他直至今时今刻,才恍惚觉知。
康熙年间。其时,乌雅氏已死,他的儿子被先帝赐名「允诺」,经受圣恩,得入上书房陪皇子们读书。
不知何因,傅卫那份作旧了的书信,竟被广泛刊印、散发于民间。作实了凤翔与傅卫的经年往事,果真并非讹传。
人们都道傅卫生前忍辱负重,虽流落平康,却拱出人间一三品太师,于是最终得道,不再沾染世间凡尘。戏曲写道:「澹泊苑里,往事关情无限。傅郎去时意茫茫。回头未免费思量。几番拋却又牵肠。」
「卫某幸蒙玉旨,復位极乐。定情之物,总要拋却。书院盟誓,心难相负。提起来好不话长也!那其间多少相关。死和生割不断情肠绊,空堆积恨如山。」
「他那里思牵旧缘愁不了,俺这里美成数闋重提,空嗟叹……看了这金釵奩盒情犹在。太师呕血,便如蜀帝啼了杜鹃,国仇难,又堪比思旧叹!」
自日月朝间至满清这段情事在民间盛传,很是败坏风俗。一既断袖,二又说凤太师食满清之禄,怀大明旧事。
俗云一朝天子一朝臣。既失顺治的庇佑,言官此次弹劾,罪证确凿,年近七十的凤翔,虽不说于国有功,倒也并未害民,最终却落得一家流放寧古塔,只不连坐已升任御前侍卫的亲子。
他虽上下求索,然终其一生,两人都未曾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