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也不知道。前几天我收到一封信,是给我先生的,但没有写寄信人的地址。我从来不拆他的信,所以直到他回家后,我才拿给他。
他那天在客厅拆开信,就甩着信纸对我吼『这是什么!』,
我当时在厨房,探头往他看了一下『不就是你的批?』
『谁人寄来的?』
『我哪会知!』虽然只是那一瞬间,不过我看到那张信纸,整张纸只大大写了两个字『露西』,我想装作没看到也不行。」
「那两个字是手写的吗?」少女追问。
「好像是电脑打字的。收到信之后,他就整天往窗外探头探脑不晓得在看什么……好啦,囝仔人不需要知道那些事。伊去大陆这么多年,我自己也心里有数。」
潘女士轻叹了一口气:「我只要有拉契就好了。」
彷彿是要脱离跟丈夫吵架的情绪,她重新切换回国语:
「你有查出来什么来吗?能够帮我找回拉契吗?」
「现在还不好说,不过因为地上没有血跡──」
此时,建物二楼的窗户猛然被推了开来,窗户与窗框发出「碰」的巨响以及粗暴的吼叫:「还不叫他们走!我真正要叫警察来喔!」
「明天我们再过来一趟,」少女把放大镜收回口袋中,散开发束,一边脱下皮手套:「放学后,我们会自己过来。」
「……好,我再跟我先生沟通看看。」
「那就明天傍晚见。走吧,华德昇。」
听到少女的呼唤,我也彷彿突然回过来般地赶紧跟在迈开大步的少女身后离去。是说,她看起来真的没打算把对我的称呼改回「学长」──其实我还蛮憧憬让学妹这样称呼自己的。
※
「你怎么看,华德昇?」走出潘女士家后,隔了好一阵子,夏络儿才缩短步伐;回到她正常走路的速度。
当然,她并不在意撑着枴杖在后面追着走的我有多喘。
「你是说,狗?」
「我是说『露西』。」
少女看了一下手錶:「四分四十九秒。从潘女士家到距离最近的邻居家,用一般成年男子、身高一百七十公分左右的正常步伐所需的时间。不算近。」
然后她观察了一下附近建物的外观:
「大部分的窗户都朝向山下,面向潘家的窗户都紧闭着并拉上窗帘,拉契的叫声显然给邻居带来不少困扰。所以你怎么看『露西』?」
「听刚才的叙述,好像是杜先生在大陆的外遇对象?」
「是。很大的可能是在东莞。不过让人在意的是他的反应跟那封信。他从潘女士口中听到这个名字时脸上呈现出恐惧,以及收到信之后的心不寧,那种恐惧或许可以解释成是怕被妻子揭穿婚外情,但似乎不仅如此。而重点是那封信,没有寄信人,内文也只有用电脑打而不是用手写的这两个字,似乎光是这样就足以传递充分的讯息给杜先生──然而这样的讯息对我来说却不够充分。」
「呃,夏络,那应该是他们家的私事。我们不是来找狗的吗?」
话刚出口就发现我说错了:应该是「『你』不是来找狗的吗?」,我只是莫名其妙被牵扯进来而已。
「是的。但我不仅是因为比起『狗』,更擅长于处理『人』,儘管我认为狗能够反映一个家庭;而是我察觉到这当中不单纯只是简单的婚外情。这里有着更复杂的案件,狗也是其中一环,但靠着其中一环,这整个巨大鍊条的情况也可推想出来。至于那隻狗,」
少女在一个交叉路口停下脚步,然后拿起智慧型手机开始摆弄:
「很遗憾的,我们拿不到潘女士给的报酬了。」
在我尚未发问前,夏络儿已经给了具体而微的答覆:
「狗屋上拴狗的铁环非常牢固,上面的刮痕显示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那隻狗在面对外人接近房子时都有想挣脱狗鍊、衝过去攻击的举动,但都被铁环牢牢绑住,所以不可能是牠自行挣脱。如果是潘女士前一天晚上忘了系,按照往例那隻狗应该都会自行回家,除非牠在路上被车撞死──根据潘女士的说法,我们姑且排除这个可能性。
我观察狗屋旁边的草坪,今天是星期四,距离狗失踪已经快一週了,加上山上的气候潮湿,其实已经没有多少痕跡可以留下,不过我还是可以根据狗毛的残留,看出狗曾经在狗屋到外门这段距离被拖行──也就是说,狗是被某人带走的。如果是被强行带走的,那么我们找回狗的可能性就大幅减少了。你要到哪个捷运站会比较方便?还是要直接送你回家?」
正当我聚精凝地听着少女的推理时,一辆计程车已经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显然是少女刚才用手机的pp叫来的。
「我自己可以搭捷运回去,哪个站都行。最好是淡水线。」我跟着少女一同上了车。
「那我送你到士林。司机先生麻烦捷运士林站,谢谢。好,现在的问题是,谁带走了狗?怎么带走?为何要带走?以及为什么要选在那个时间点带走?如果是为了勒索的话,为何直到今日都没有相关的勒索信或电话?而如果她的狗给邻居带来了困扰,其实整区的住户都有嫌疑,加上监视器没有可疑的人物或车辆的话,那就只有在那条街上的人了。另外我相信潘女士说的『蓝色的水』可能跟这个有关係。」
她拿出了一口透明封口袋,里面装着几个蓝色的粉状跟丝状物体。应该是她在草地上用镊子夹起的东西。
「这个是?」
「我还不知道,可能还需要仔细的化验才会知道这是什么。初步看起来像是某种肉块,只是不晓得为何呈现蓝色。但,与其去思考这些,我觉得在明天放学以前想出一套说词让潘女士放弃寻找她的狗,可能会比较有效率一点。」
少女从书包里掏出一根棒棒糖,拆开包装纸塞进嘴里,然后再找出两副钥匙交给我。
「这又是?」
「22b的钥匙,有标籤的那个是学校的,请帮我还给学务处。没标籤的是我自己拿去拷贝的,你留着。这样你就不用天天跑学务处借钥匙、还钥匙,当然偶尔几天还是要去露面一下,以免引起郝德珣主任的疑心。」
我接过钥匙:「自己拷贝学校的钥匙不合法吧?」
「噢,我们将来要做的非法事情可多着呢。」
少女伸出手:「还是你愿意去图书馆或是回家自习?那就把钥匙还给我吧。我说过我会打扰到你的。」
我看着那隻纤细的手,以及叼着棒棒糖望向窗外那漠然的情。
也许是听到声音,也许是从窗户的倒影看到我把钥匙收进自己的书包里,少女将自己的手收了回去。
「应付郝德珣主任的藉口就交给你去想了。我现在的大脑没办法腾出运算空间给那些琐碎的事。这趟车费我出,你到士林站自己下车就行了。现在,我需要静一静。」
语毕,叼着棒棒糖的少女就不再发言,也停止所有动作,左手靠在胸前,承着托着下頷的右手肘。双眼失焦般望着不知名的远方。若不是偶尔的眨眼与胸口伴随呼吸而轻微地起伏,身旁的少女就如同一具精雕细琢的仿真人偶,而非活人。
我听从少女的指示,在士林站下车后目送载着少女的计程车离去。然而从搭上捷运直到返家,少女沉思的身影,以及这一趟寻狗的遇,始终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
隔天上课的午休时间,我用了很含混的理由搪塞学务主任,并归还两把社团钥匙。郝德珣老师也只是用很制式的字眼叮嚀我──或说「我们」──要按照规定出借、归还钥匙,没有多说什么。
但在我撑着枴杖好不容易爬上楼梯,准备走回二年八班的教室时,被一个声音喊住了:「华德昇,」
「嗯?喔,许丹福。有什么事吗?」
「有人託我给你传纸条。」他故作秘地压低声量说道:
「是班联会的女生託我转交的,说是一名学妹给她的。」
「纸条?」从他胖胖的手掌接过一小张折叠起来的纸条,纸张看起来像是用尺工整地从笔记本上撕下来,摺叠处用一张粉红色的爱心造型贴纸封住,让人不禁怦然心动。我小心翼翼地把贴纸撕开来,里面只见一段清秀的少女笔跡:
放学后如方便,请速至备课楼。如不便,也速至。
夏
「是告白吗?」
我抬头见到许丹福充满兴趣的憨厚笑靨。从他的角度应该没看到内文。
「如果是的话,这大概全世界最没情调的情书。」
我回以苦笑并无奈地将纸条收进口袋。
放学后,当我还没走到备课楼的时候,就已经见到夏络儿站在楼梯口。女生的教室大楼比起男生教室离学校后门更近一些,并且我还拄着枴杖,行动缓慢;然而,我看见她早已经把长发束了起来,身上同样穿着褐色背心,但她的手上则掛着另一件。
「跟我推估的时间差不多。你没背心吧?这件借你,应该合乎尺寸。领带有打吗?那这个也借你。计程车来了,我们走吧。」
「这是要做什么?今天气温有二十五度耶!」
「这是避免发生我设想到最糟糕的情况时,我们的穿着不够庄重。」
丢下一句不算解释的解释,少女向司机交代完地址后,似乎也不在乎这里是计程车内,她蹭下了皮鞋,屈膝坐在后座,双手合掌,抵在小巧的鼻樑下。
「呃……我可以问几个问题吗?」
我一边将她借来的那件背心及领带穿上身,并用手机的镜子功能调整自己的黑领带与头发之外,一边问道:
「那张纸条是怎么一回事?」
「毕竟我没有你的手机号码,只能这样传纸条给你了。贴纸是一位班联会的学姊给我的,别太在意。我本来只想用透明胶带,但对方说什么都要用这种贴纸。」
喔。所以我该感谢还是怨恨那位学姊,给了我短短不到三秒鐘的期待?
「那,另一个问题是,为何要这么急着去潘女士家?我们没有跟她约时间吧?」
少女没有正面回应我。她默默地闭上双眼:
「这件事情,狗不是重点,露西才是重点,华德昇。我的直觉总是赶在建立起理论之前浮现在脑海中,以至于没办法及时在当下做出合乎逻辑的解释。」
旋即陷入了沉默,不再有所回应。
而我也只能静静地看着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度过这趟车程。
抵达潘女士家时,我们一下车就感受到气氛的不对劲。
宅邸外头的不远处,围绕着一圈形形色色的人,从衣着来看像是街坊邻居,每个人的情无不肃穆中带有惊疑。
「如果不是因为每天有八个小时被限制在学校内,」少女见状后,一如既往的平淡语气似乎带了点冷冽:
「我应该有办法阻止更多这类事情的发生。」
「什么事?」
夏络儿无视于那些邻居投来的讶异眼光,快步走进宅邸的外门──我则紧跟在其后。
按下门铃后等了一会儿,正当我还在担忧万一开门的是凶暴的杜先生该如何是好时,推开门扉的是一名年轻女子,年纪看起来没比我们大多少,穿着衬衫与牛仔裤。她的眼眶泛红,面容疲惫。对方打量我们一眼:
「请问你们是……」
「我跟潘女士有约今天下午见面。我叫夏络儿,后面是跟我一起来的……呃,朋……不,社团学长,华德昇。」少女显然对如何介绍我显得有些犹疑。
「夏络儿?」对方轻蹙了一下眉头,旋即恍然大悟:
「啊!你就是钧娜提到的少女侦探!我还以为你更成熟……对不起,当我没说。抱歉,今天我们家出了一些事,让我有些混乱。」
看到对方面带恍惚的模样,我往前站了一步到夏络儿身边:
「请问出了什么事?」
毕竟透过夏络儿冷静的眼,看来她对事情的一切已经了然于心,现场似乎只有我没进入状况。
女子咬了咬下唇,然后压着声音颤抖地说:
「我爸爸今天早上往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