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夜无尘,月色如银,春寒料峭的馀杭夜,繁花落地成霜,约莫二更天时,云奕华习完功课欲回房休息。
忽然,屋外传来隐隐乐声,似是笛簫一类乐器,云奕华好心起,循着声音来到后堂。定睛一看,原来是刘希淳在此吹簫。
云奕华也不走上前,只是静静佇立在一旁,细细品味着动人簫声,只觉这簫声悠扬飘渺,在万籟俱寂的乡野中更是动听。
不只如此,繚绕于四周的乐音似乎有种魔力,让平日里看惯的一花一草,彷彿像有了情感般随之笑泪。再仔细听,好像带着一丝丝的凄绝幽婉,就像是离乡的游子正在轻轻哭泣。
云奕华不知道这是甚么曲子,只觉得这是他听过最动人的乐音,曲中情绪饱满,既有生命力却又繚绕淡淡凄凉。
他不禁抬头望着夜空中朦胧的月亮,若不是亲见刘希淳,他一定会以为这是自广寒月宫中倾泻而下的仙乐。
他再将视线回到眼前这个男子,穿着一席天蓝色长袍的刘希淳,感觉他温润如玉,却又云淡风轻,深沉似海的眼眸中淡然带着冰冷的目光。
却见他只专注于唇边的紫竹簫,外界的事情好像都与他无关,那样的沉稳内敛,如此的泰然自若,似乎千百年前便佇立于此。如悬崖上的仙草,天山下的雪莲的气质,让只有十来岁的云奕华心中也不禁叹着:「不只此曲,此人也只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啊!」
在这光怪陆离的世间,形形色色的人或许可区分成两种,一者孤独,二者庸俗,而刘希淳正毫无疑问属于前者吧。
不知过了多久,夜更深,月愈圆,云奕华似乎听到耳边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奕华,这么晚了怎还不入屋休息?」
云奕华回过来,定睛一看,原来不知甚么时候,刘希淳已携着簫来到他面前了。
「被淳公子的簫声吸引,见识到圣上钦定的音律第一品,实在是让人如痴如醉。不知公子刚刚吹奏的曲目可有名字?」
云奕华似还沉醉于簫声中,久久不能自拔。
「它叫春江花月夜,是我父王将紫竹簫交给我时一併传授予我的,也是我学会的第一支曲子。」刘希淳回忆道。
「咦,春江花月夜?不就是张若虚那首,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吗?」这春江花月夜是那“吴中四士”之一,张若虚的经典传世之作。
「是啊,此曲便是以此命名。奕华可读过春江花月夜吗?」刘希淳道。
云奕华笑着道:「自然是读过,这诗中所写世间的良辰美景,还有那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的无解之谜。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真是充满哲思。还有思妇和游子的惆悵,清新优美,澄澈空明,就如公子的簫声那般,既宏大无垠,悠扬于浩瀚星空,却富含细腻情感于中。」
云奕华侃侃而谈,精闢见解令刘希淳心下大讚。
刘希淳道:「过奖了,只有屏除杂念,将人簫合为一体,体会世间自然的美好,方能淋漓尽致。这便是为何我总爱在夜中吹奏,因为夜晚静謐,最能全心投入。」
云奕华连连点头,记着刘希淳向他说的话。
却听刘希淳感叹道:「奕华,其实你是个在任何方面都极有天赋的孩子,因为你有一颗最纯真的心,就如同这山野小村般,纯朴而毫无污染。」
云奕华歪着头,天真地笑道:「或许吧,不过我就只是一直随着自己的心去行事而已啊。」
刘希淳道:「这便是最难能可贵之处了,你或许觉得自然而然,不过我从小在京城长大,那里…唉!」
刘希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
云奕华疑惑道:「人人皆道京城繁华,白日车水马龙,夜里灯火辉煌,天下能人异士都聚集在那里了。爹爹常说,只有通过层层选拔的考生,才能到京城参加会试及殿试,要我努力用功,有朝一日也能去到京城。」
云盛只是个通过县试的童生,虽然曾至杭州参加过府试,不过一辈子最远也没出过浙江,对独子寄予厚望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看到云奕华提起北京时脸上露出的那种嚮往色,刘希淳苦笑道:「京城有京城的好,馀杭自然也有馀杭的妙,有太多太多的人当初离乡,满腔热血,想到京城干一番事业。只是那个地方,真的…唉!你到时自会明白的,只愿你不要像多数的大人一般,忘记初衷,变成了一个向现实妥协,在宦海中载浮载沉的人。不要因为走得太远,而忘记自己为甚么出发。」
所有的大人都曾是小孩,虽然,只有少数人记得…
看着眼前少年低着头细细思索,刘希淳继续道:「不过我相信以你的才能,假以时日必会开创一番惊天事业。不管如何,只希望你永远不要蒙蔽了自己的本心,这才是最重要的,若有超越万峰的骨气,这世间必有一处属于你的江山!」
刘希淳实是觉得这个男孩与自己很投缘,才不厌其烦地与他长谈。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惟有少年心…
刘希淳望着云奕华进屋远去,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左肩被人点了一下,他连忙转过头去,却见空无一物。
又感觉右边被人点了一下,他当下心里一笑,开口说道:「霞儿,别调皮了。」便见洛霞一身素衣便裙,摸摸鼻子走了来。
刘希淳连忙把自己的外袍去下,披至洛霞身上,唸叨道:「这么晚还不睡,出来怎么不知披件衣服,如果着凉了要怎么办?」
刘希淳嘴上责怪,满脸却尽是宠溺之色。
洛霞吐了吐舌头,娇笑道:「谁要你那么晚独自出来吹萧,竟还不找上我。怎么,刚刚和云童聊得如何?」他玩着刘希淳袍上的带子,情甚是可爱。
刘希淳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奕华真的是个难得的孩子,他有不可多得的天资,却有更加稀有的纯真,此子前途无量啊。」
洛霞听了点点头,带着些醋意道:「评价颇高啊,王爷。那比之我们家小风如何?」
刘希淳笑了笑,轻搂着洛霞的肩,说道:「我举个例子,下午时在书房,我问了两个孩子关于海禁及一些通商的问题。小风就和朝中多数的大臣一般,保守稳健,毫不思索便给了我商乃四民之末,持了反对意见。」
洛霞点点头,问道:「那奕华呢?」
刘希淳笑道:「这位童的思维可真是创新跳跃,大眾唾弃不看好的东西,他就非要找出其可取之处。所以,依我看,两个聪明的孩子,小风或许能在官场上处的好,但国家需要的绝对是奕华这种人才。」
洛霞见刘希淳如此关心社稷,就连离开京城都还忍不住要为大熹选贤与能,她叹道:「希淳,可别太累了。」
刘希淳摸摸她的头道:「不会啊,这几日我很欢喜,暂时逃离了京城,能够与我的霞儿在一块…」说着又将洛霞搂的更紧了一些。
初春的江南,深夜,月明星稀,下起了绵绵细雨,浇不熄浓情密意,却让两人的心更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