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命沉默片刻,勉强道:“是我殿中养着的一只白虎。”
麟逍幸灾乐祸地笑出声,嘲笑道:“原来就是只兽,哼,那赤凛可以放心……”
斐孤脸色变了,眼失望地看了一眼司命,委屈地紧抿着唇,也不再听麟逍言语,毫无风度地提剑走开了。
麟逍还想奚落几句,却见那白虎一走,司命也变了脸色,颇有几分紧张地追着人离开了。
麟逍看着两个人莫名其妙地走了,头疼地捂住了刚刚被剑砸的脑袋,他手心也一阵火辣辣的疼。
“真倒霉,这叫什么事?”他是为给赤星摘月榴花来的,刚被飞来横剑砸得眼冒金星,连以往梦中那柄熟悉的魔剑都没认清,就同那白虎吵架去了。
他若是注意到了,定然不能这般轻松,可惜除了隐于暗处的观音,在场人无人注意。
观音看着两万年不见的麟逍摊开手反复查看,愁眉苦脸地捂着脑袋离开,她脑袋也是一片空白。
真的是他?独还不肯让他碰,麟逍……麟逍真的是尤邈。
观音站在原地良久,看麟逍走了,地上残留着从他怀中遗落的月榴花。
她莫名笑了一下,怎么前世今生还是喜欢给钟情之人送花啊,笑着笑着观音又轻轻叹了口气。
她没有去追麟逍,只是默默回了南海,地上的月榴花无人捡起,孤零零地落在土里。
这日麟逍回了昆玉宫,实在疲倦,一不小心又睡着了。
他一发现自己陷在梦中,又吓了一大跳。
天知道这两万年来他基本不敢入眠,就怕又梦见什么有的没的。
五千年前他背上的伤还没好,他尝试了无数次想吃忘情丹,总是吃不了,久而久之,他便也放弃了,只好忍着疼,忽略背上的伤势。
但今日的梦好似有些不一样,他不过是在重复千年前的梦境。
他没见过这个地方,看上去好似人间,又无一丝人影,到处都是姜花,处处都是榴树。
有位黑衣青年沉默地站在榴树下,久久凝望着远处纷飞的姜花。
“喂,是你啊?”麟逍一见他就知道是那只魔。
那魔没有回应他,只是一路沉默地走到一座道观前。
麟逍脸色有些难看,那不就是那座被推倒的聆音观?
那只魔站在道观里,亲手从紫薇树下摘下一条褪红的红绸,缓慢地走到院中那口雕花大缸里。
水缸中只有零星几枚铜板,水面浮着一轮圆月,随之晃荡的是几片黯淡的竹叶。
那只魔痴痴望向水中,麟逍也好地看向那口水缸。
“观音,你还未放下。”有威严的嗓音落在耳边,麟逍一听便知是如来。
那水面忽然浮出了观音的容颜,她依旧色平静,莞尔一笑:“世尊要我放下什么?我并未拿起,谈何放下?”
麟逍小心地观察那魔的色,却见他并无伤心之色,只是面露眷恋地伸手触碰那水面,好似是在抚摸她的眉眼,那动作极为温柔小心,叫人鼻酸。
“那他呢?你还耿耿于怀吗?”
观音笑笑:“世尊是在说谁?”
麟逍眼尖地瞧见那只魔手轻微一抖,五指蜷曲,缓慢地收回。
“那只魔。”如来提醒道。
“世尊说笑了,他从未在我心中,谈何耿耿于怀。”
唉,他听了都替那只魔心碎。
水面的容颜消失了,麟逍又不受控制地落泪了,他眼眶泛酸地去看那只魔,却见那只魔弯起唇角,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他将手上那条陈旧的红绸轻轻扔进水缸内,水面一时被染红了,月影一晃,歪歪扭扭地重新拼凑成圆。
麟逍不明所以地看着那只魔动作,又见他从怀中摸出一块残缺的铜板,紧紧握在手心里。
半晌,尤邈困难地摊开手心,翻手任那块铜板坠入水缸,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麟逍眼见尤邈长久地凝视水面,低喃一句:“如汝宿心,惟佛之归。”
那只魔笑了笑,一字一句道:“你不可执迷。”
铜板落到水底打了个转,尤邈缓慢地闭上了双眼,麟逍看见水面出现了观音的容貌,可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
那只魔再度重复了一遍,嗓音嘶哑,却有几分释然:“你不可执迷。”
麟逍惊讶地看见他逐渐消失,化作一场烈火焚烧后的无数灰烬,他低声再说了一句:“不见。”
麟逍的泪再度夺眶而出,心好像也空了一块。
眼前的一切都化作无数灵光,一寸一寸地消失了,漫天雪白的姜花像一场融化的雪一般,在日出之时全然消失不见了。
麟逍看着周身的一切化作乌有,眼泪也迹般地止住了。
他看见自己当时醒来之后,满心都是想要见观音一面,不知为何,那时的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一定要见她一面。
于是他果然莽撞地去了南海。
竹林之中,那一袭白衣静静立着。
麟逍开口唤了一声:“菩萨。”
观音转过身来,依旧手持净瓶,同他四目相对,只这一瞬,麟逍忽然心痛莫名。
他像是从未见过她一般,又仿佛思念已久,心竟没由来地酸涩不已,背上的伤又隐隐作痛起来。
观音一见是他,微微一笑:“殿下来南海所为何事?”
麟逍也不说话,就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瞧,直把观音瞧得维持不住笑容时,麟逍才笑了笑,客气道:“菩萨,我一万五千年年前不慎坠入孽海,背上受了伤。”
“殿下的伤势还未好?”
麟逍摇了摇头:“司命赠了一颗忘情丹,可我无论如何都吃不下去,想了想便作罢。”
观音闻言一僵。
麟逍却从袖中拿出那颗淡色丹丸:“既然我吃不了便赠给菩萨罢。”
观音张了张口,还不知道说什么,麟逍已然冒犯地握住了她的手腕,把那一颗丹丸放入了她的掌心。
“送给菩萨再好不过了。”他朝着观音轻轻一笑,缓缓松开了她的手,颔首告辞了。
风过竹林,观音握着那颗忘情丹,呆怔在原地,看麟逍潇洒离去的身影,忽然觉得被风吹得浑身发冷。
手中的净瓶再度摔在地上,她看着四周阴沉的竹林,轻轻闭上了眼。
她知道,麟逍不会再来见她了。
这片竹林也终究不会再复生了。
麟逍的梦也戛然而止,这一次他醒来拍拍脑袋就将一切抛在脑后了。
……
又过五千年,观音于天溺桥上遇见三两位官聚集,缘生君在同他们说些什么。
一见观音,立刻热情地招呼道:“哎,菩萨!”
观音上前微笑道:“缘生,怎么了?”
缘生君一脸喜气,从怀中摸出大红的喜帖递给观音:“北海的五公主同幽鸣的凤凰小殿下即将大婚,天帝亲自赐婚,给诸仙家发喜帖呢!菩萨正好在此处,可巧拿份喜帖,免得我再跑一趟。”
观音眼见缘生递上那张刺眼的喜帖,情不变地伸手接下了。
一旁的官还在谈笑:“我记得当初那位小殿下好似就是为了五公主坠入孽海的罢?看来是钟情多年了。”
“是啊,幽鸣这几日可有的忙,听闻五公主喜爱月榴花,那位小殿下搜刮来了仙山上所有的月榴花,将整座幽鸣仙山堆满月榴花。”
那位白眉官慨叹道:“年轻真好,可真浪漫。”
“是啊,不知道送什么贺礼才好。”官话锋一转:“菩萨准备赠个什么宝贝呢?”
“自然是备份厚礼。”观音笑道,“我还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了。”
“菩萨慢走。”
几乎是眨眼的功夫,观音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待她停下之时,才发觉自己竟来到孽海之畔。
孽海一如既往地水色动人,云霞漫天倒映在水面,红火似榴花。
观音静立了许久,面上也没有半分笑容,这才从袖中拿出那张喜帖,随手抛在了孽海之中。
喜帖叮咚一声沉入孽海,观音甚至没有打开看一眼,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不知道,在她走后,缘生敲着脑袋,失声道:“糟了,说错了,不是凤凰小殿下,是大殿下。”
官安慰他:“那也无妨,喜帖上写着名字呢!”他打开喜帖,“北海赤星同幽鸣麟樾大婚。”
缘生尴尬笑了笑:“瞧我,忙得晕头转向!还好喜帖没弄错。”
“无妨,无妨。”一群人说说笑笑,不当回事。
昆玉宫内却是叫苦连天,麟逍极为不耐烦:“你说你和我兄长成婚,为什么我来摘花啊,累死我了。”
赤星一朵花砸在他头上:“都免了你的贺礼了,采些花怎么了?”
麟逍嘀嘀咕咕:“你和我兄长成亲了,这幽鸣山上的东西还不都是你囊中之物,你还想要我送什么贺礼?做人别太过分!”
赤星脸上是掩不去的甜蜜,轻哼一声,低头嗅了嗅那花,随口问道:“你身上的伤好了吗?”
麟逍阴阳怪气道:“多谢五公主殿下记挂,我的伤一万年前就好了,劳您现在才想起。”
赤星有点不好意思:“嗨,这不是忙着呢,眼见你生龙活虎的,料想并无大碍。”她看了看四周,悄声问道,“你吃了那颗忘情丹?没再做那些古怪的梦了罢。”
麟逍手里捏着月榴花,闻言顿了顿,摇头道,“我没吃,也没做那些乱七八糟的梦了。”
自那日麟逍贸然去南海将忘情丹送给观音后,他回昆玉宫便觉疼痛难忍,不自觉地昏睡过去了。
但这一次他再没有梦到那些古怪的场景了,也再也未曾有心痛至想要落泪的情绪了。
待他苏醒之时,只觉得一身轻松,他有些莫名的直觉,匆忙褪下中衣,对镜自照。背上的大片焦黑伤势一夜之间竟无影无踪,只余一片光裸完好的皮肉。
所有痛苦就像一场梦一样退去了。
即便后来再重复梦见了一次去南海见观音的景象,他也再不难过了。
“那便好。”赤星笑道:“没事就好。”
麟逍笑容轻松道:“是啊,没事就好。”
天赴历十万零七百年,北海与幽鸣结亲,大宴宾客,广邀诸天佛观礼。
彼时锣鼓喧天,红绸遍地,诸赴会,贺礼堆积似山,众纷纷贺喜,独观音未曾到场,虽则她也令童子送了一双珍稀的雪白顶冰花。
听闻五公主喜欢花,她自然也顺着五公主的喜好送上花。
南海仍旧十分寂静,清苦的竹叶气息却掩不去罕见的清冽酒气。
观音坐在竹林里,开了一坛酒,她看上去有些醉了,举杯醉醺醺地遥祝道:“贺你大喜之日。”
“恭喜你,恭喜。”她举杯饮下苦酒,低垂的眼眸却是一片清明。
“恭喜啊恭喜。”观音重复道,手渐渐握紧酒杯,猛地掷向竹林。
酒杯砸落在地,清冽的酒液洒在青竹身上,青竹毫无反应。
观音起身,愤恨地掐住竹子,青翠之色在她手下化为破败的灰,她喃喃道:“凭什么?凭什么还不复原?”
“你都成亲了,为什么还困住我的竹林?”
“为什么?”
她想起那日世尊询问,她固执地说:“他从未在我心中,谈何耿耿于怀。”
世尊终于问她:“那你的竹林呢?那你的净瓶呢?你还不明白它们为何会破碎、枯死。”
观音抿紧唇角,不发一言。
“别再守着麟逍了,守着他也无用。”
观音猝然抬头,对上如来悲悯的眼。
原来世尊都知晓。
“你的嗔心由世人而起,那只魔却全了你的杀心。”
“你的嗔心有他,杀心有他,你的心魔是他,可他已经死了,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观音愤怒道,“我何曾有什么心魔?”
如来只是坚持道:“观音,该放下了。”
“忘记他罢。”
“我未曾记得他。”观音咬牙道,见如来目无波澜地凝视她,怒而拂袖离去。
“他没死,他成亲了,可是我的竹林还是回不来。”观音自嘲道。
“回不来了。”
“可是,我不悔!”她起身冲着无边广阔的苍天大喊,“我告诉你,我不悔!”
“我赢了!”
天不会回答她,只余清风飒飒吹过,观音的白衣被风吹起,她站立的姿态那般骄傲,凝望青天的眼眸也是一如既往地冷静清明。
她长久地仰头望天,最后疲惫地闭上了眼。
“我赢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