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秋风萧瑟。
他拾起一片黑胶唱片,轻轻地放上唱片机,一首华语老歌开始播出。
曾几何时,风光的钟家如今人事已非。
钟任先生与老夫人躺在病床上,由钟璦照顾两人,而钟陞和钟逸离开香港,现在不知过得如何?
钟氏的资產如他所愿转移到他的手上,加上重新整顿,他也费了许多的精力。
至少,一切正如当初他和她的约定。
想抽根烟解闷,他却忽然动作一顿,眸色一沉。
没点燃的烟,被他一手折断。音乐声渐渐被拋在后头,冷清的屋内只有他一人,再来闻声,便剩一声关门声回应。
跑到外头的他,心中怀念起过去那段他守在她身后的日子。
愤世嫉俗少年,不知为何心中那股憎恨渐渐地变了样,在爱与憎恨之间徘徊着。
仇恨没有消失,而是仇恨变得不再重要。
如今她让他在光明之中,自己却躲在黑暗。
他是不是做错了?以为替她毁了那个家,一切都会好的,然而她失去了她该有的荣耀。
即使现在他听命于她,他却觉得罪恶。宛如吞下一颗灼热的太阳,自不量力的最后,平凡的微风都快将他整个人给吞没。
童年时那个懦弱又自卑的他又回来了。
他恍惚的看着风起,那片片落叶飞舞,彷彿看见了朝他迎面袭来的大浪,脑海里克制不了的想像与恐惧。
脆弱的人,被风颳起的落叶是利刃,在纸上割下一道道伤口,看不见却疼得厉害。不断汹涌而来的大浪则是折磨,追得紧,逃不了它的掌心。
白日是明亮的,却也太刺眼了。他焦虑地乱了脚步,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无法注意。
从刚才就隐约听见孩童的哭声已越来越大声,他摀住双耳,低着头躲进自己的怀里,哪里都太吵了。
周遭忽然变得安静,男孩还在啜泣着,但不再嚎啕大哭。
他放下了手,眼前却站着一名身穿红洋装的小女孩,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模样可爱。
「羞羞脸。」小女孩说。
他这才发现,他竟然与女孩的视线平视。
他连忙看了看自己的手与身体,手变小了,身上的服装也变了。
再抬起头来,他们人正在一栋老旧住宅后方的窄小巷子里,外头天色虽然一片明亮却照不到他们身上,然而女孩身上的红裙太鲜艳了,彷彿是这里唯一的色彩。
「要是你的家要是在很远的地方,今天没有人来接你回去,你就再长大一点,像爸爸一样会开车,以后你就可以自己回去了。」女孩踮起脚尖,像个小大人一样拍了拍他的头。
他像是衝进去了过去的记忆当中,而那记忆里本没有的女孩,现在出现了。
看来他是做了一场梦,不,或许这里才是现实,其实他根本没有长大、他们之间没有那份钟意,更没有他与她的约定。
他忽然松了一口气,白日没有变得黯淡,女孩的红裙不再刺眼。
「那还要好久,阿敏都认不得我了。」他笑了笑回道。
「送你来这里的阿姨吗?」
「她也在这里工作,但我不能见她。」
「为什么?」
「阿敏不说,留下我一个人到这里。」年幼的他,仰望着狭长的天空,不再流泪,他已经明白赤裸裸的现实在等待着他了。
十二岁,阿敏带他到了钟氏的老衣铺,求店里的师傅收下他,说他生得好看又乖巧听话,不会惹麻烦事的。
六年的学徒时光,他都照着阿敏的话,不让别人觉得她说得话有一丝虚假。
可是阿敏从来没有找过他,她和别人有约定,他留下,她走,他们不能见面。
他以为她不敢偷偷地来见他,等他可以出去了,他回到阿敏和他的家,家变成了大楼,里面住着他不认识的人。
他以为阿敏是害怕地躲了起来,七年的某个冬天,他们找到了阿敏自己住的房子,而她又先走了。
老旧的铁水壶、她休息时喜欢坐的藤椅、工作常用的缝纫机……他看着阿敏的东西才明白她原来很偏心。
以前那栋房子的东西,她都留着,甚至陪她到最后一刻。可是,她却没留下他。
想见的人走了,想说的话又还有什么意义?
童年里的那个家,谁都不会回来了。
「先走一步的人,是不是都很过分?」
「才没有,人家是故意先跑的。」女孩否认道。
「真的吗?」他被女孩认真的模样,逗得勾起嘴角。
「因为我在这边等你,好久好久了。」她轻轻一笑。
他眼一愣,红裙的裙角被风吹起,顏色鲜艳且刺眼,画面逐渐扭曲,少女的红开始佔满了整个视线,他惊恐地抱紧头,眼角瞥见的全是红色,耳边疯狂传来幼童的哭声。
「莫云淮。」
「莫云淮!」有人在摇醒他。
他猛然睁眼,他人在书房,刚才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梦。
这里没看见红裙也没听见哭声,无论是梦境还是现实,哪里都让他想逃。
此时她一脸不悦的看着他:「你难道真的打算辞职吗?」
那封辞呈,她拿在手上。
他移开视线,尝试冷静的说:「财產本就是钟小姐的,我离开后,这些东西都会原封不动归还给您,足够您过好日子。」
她摇了摇头:「我不要,你要是对不起我就待在我身边,不可以走。」
闻言他抬起头,笑得僵硬:「为什么?我给你的好,你又不要了吗?」
「不好,这一点都不好。」她坚决地拒绝了他。
他沉默地转过头,顾着看着别的地方,那儿落叶都掉光了。
寂寞的两个人,爱得要死要活才叫好。
让她哭着微笑,怪他太晚发觉。
「要我怎么怪你?你一个人已经走得太远了。」以牺牲之名,你捨弃了我,成功得到我们渴望却孤独的重生。
他、我怎么不疯狂?我怎么不爱你?
一个人的你,太好了。
两个人的我,太糟了。
「你觉得,我很过分?」
他不看她的情,但依然明显察觉到她语气变得冷淡。
将就点,至少她结局美丽。
她知道他不会说出答案了,讽刺道:「你说的每一个字都觉得自己对不起我,可这些都比一句你恨我还要残忍。」
「我狠,你不狠吗?莫云淮。」她漂亮的眼睛倒映出像一滩烂泥的他。
他转过头,看着她:「我知道,所以呢?」
她一手将那封辞呈捏成团,丢在了地上,一脚踩下。
「等天冷了,你走吧。」
转身,她任由破碎不堪的白纸,散落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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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那破碎的白纸,无心收拾残局。
移到了他的书房角落处的那盆白兰花快要开花了,他心目中的白蝴蝶已经走了。
不像他,她走得很乾脆。
落叶飘零的秋日不再,少女当时忧鬱的面容,天已悄悄冷了。
他推开门,街道上的人们全换上了冬季的衣着,这冷天一点都没来迟。
灰色的午后,天空下起了雨。
透明的水珠落在地面,彷彿这座城市也泪湿了眼,滴滴答答声像是来回不前的跫音,叫人难耐。
他缓缓地撑开伞,独自踏进这片雨中。
沉默的情,眼下依稀可见青色的血管,形形色色的人们当中,他宛若孤独的影子,随着城市的脚步却始终看不清自己的面貌。
也好,这张脸他本就不喜。
停下脚步,他抬起头。
曾经钟氏旗下的品牌们,如今还留在这座城市。
螻蚁都得偷生苟活,何况是被这座城放逐的他?
看着雨滴飘落,他又随着人群的脚步走了。
多年后的这个寒冬,捻花的人还是放下了花,离开了城。
或许在花开的日子,他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