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着她一身高档的穿着,浅尝几口就丢到一边的食物,以及完全不把时间当回事的慢饮慢啜的姿态,曲衷心中莫名升腾起一股仇视的怒意。
而当她想到,她的当事人可能正经济拮据,焦头烂额的时候,这种怒意愈发强烈。
曲衷盯着陆微看了几秒,忽而端起手边一直没动的奶精,全部倒进了这杯她并不喜欢的黑咖啡里面,就像是把手上所有的底牌全部扔了出去,破釜沉舟:
“造成现在这种局面的,是一场致全社会受损的灾害事件。您和程荃都没有错,所以应当公平合理地分摊损失。即便到了法庭,我相信法官也会这么判。”
她的所做所言让陆微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在发笑:“那我们就拭目以待。总之,我该拿的钱一分都不会少。”
……无功而返。
办惯了刑事辩护的曲衷,没想到民商事纠纷的原告方能有这么强硬,比检察官还难搞。
陆微有的是时间和精力去打这个官司,可海天没有,程荃也没有。久拖不决的诉累只会压垮他,不会带来任何转机。
曲衷在苏荣钦下班之前赶回了律所,和他汇报这个案子的进展:“苏律师,我下午去见了陆微,她暂时不同意减少房租,我这几天会继续做她思想工作。”
苏荣钦正收着东西,头也不抬:“不用管她,她很快会同意调解。”
他的语气轻若鸿毛,内容却重如泰山。曲衷惊讶得睁圆了眼睛:“您的意思是,已经有对策了?”
苏荣钦点头:“解散公司。”
曲衷眼睛瞪得更大了:“什么?”
“我让程荃这两天召开一次股东会决议,决议解散海天餐饮,成立清算组。”
他不但已经有了对策,还计划周详,天衣无缝。
“之后我们会在申城法治报上发布解散公告,接着给陆微发函解除合同,现场交接,让她向清算组申报债权。”
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他就想到了破局方法。反应速度迅捷至此,苏荣钦不愧是申城最顶尖的律师。
对公司法并不是特别精通的曲衷,只听了个一知半解,但解散公司这几个字她不会不懂。
一家公司,其实和一个人差不多。注册成立是它呱呱坠地,清算注销是它寿终正寝。它的寿命可以很长,也可以很短,取决于公司章程的规定。
如果是章程里的营业期限到期,就像人自然死亡也就算了,但现在苏荣钦说他要提前拔管。
这和故意杀人有何区别。虽然刑法中的故意杀人,不可能杀死一个法人。
但曲衷还是没办法接受,问苏荣钦:“您和当事人沟通过了?他同意?”
苏荣钦拉上背包拉链,起身准备离开:“我和他说了这是最优解。”
是不是最优解曲衷暂时还不能得出结论,但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一记妙招。
进入清算程序后,清算组将清理公司资产和债权债务,逐个向债权人清偿。如果资不抵债,会直接向法院申请破产。到时候别说三十万,陆微三百块都别想拿到。稍微动下脑子,她就知道该怎么做。
没想到陆微心狠,苏荣钦比她还要狠。为杀敌一千,不惜自损八百。
但曲衷觉得这么做并不值当:“为了少付一点房租,就这么解散公司吗?”
她这句话像一场留客的阵雨,推迟了苏荣钦的下班时点。
他坐回去,拧眉重复了一遍她的用词:“一点房租?”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三十万,加上利息滞纳金违约金,恐怕还不止这个数。曲衷,你和我说这是一点?”
这已经够一个普通人奋斗大半生了。
曲衷知道是自己太着急失言,很快修正她的语气,问苏荣钦也是问自己:“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苏荣钦不想再和她废话,把问题反抛给她:“是我执业年限太短,曲大律师您还有什么高见尽管说。”
曲衷陷入了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她想不出别的办法。
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去说服陆微,不动用任何晦涩高深的法律语言,而是用最朴素的方式,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希望她能对自己多年的合作伙伴,对自己的同胞,存有一点同理心。
但此举目前看来成效甚微,陆微最终会不会回心转意也不得而知。
苏荣钦不想把一切交给一个未知数,他需要确定的结果。
苏荣钦走后,曲衷一直在工位上规劝自己,不要再钻牛角尖,就按照他说的办。
奈何她又翻到了那份租房合同,看到内载这么一条约定:“租期二十年,到期后自动顺延。”
要知道,法律规定的最长租赁期限就是二十年。
一个签了二十年租赁期、到期自动顺延的合同的承租人,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同意解散公司?
曲衷不信,她要去找程荃问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