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策的声音久久没有传出,好似并不想不赞同张阁老的话,只有棋子敲在棋盘上的声音传了出来。
“若殿下还在朝堂上,眼下这工部、户部、吏部的乱绝不会演变成如今这样。”张阁老没有继续纠缠前话,话音一转,又变得忧心忡忡,“陛下龙体抱恙,司礼监那帮人把持超纲,可楚王急切上位,只盼望这水搅得越浑越好,他再出面料理,由此博一个贤明之名。”
“他若能上,父皇不会等到今日,而我能当太子也不是因为贤明,可见他还未明白这一点。”随着落子的清脆声,李策淡淡说道。
“殿下是妄自菲薄了,殿下的才能众臣有目共睹,陛下也是心中有数,这次也是为与后党博弈,自损八百,若非为了制衡后党和世家,又怎么会兵行险招。”
“老师说错了,我从来都是为了自己罢了。”
余清窈在外面听得云里雾里,这些朝廷上的事她都不太明白,只知道这下棋不是一时半会能结束的事,她端着东西也手累,便轻手轻脚把托盘放到栅椅上,自己也坐到了一边。
晚风徐徐,庭院幽静。
待到月上中天,树影都缩在了脚下。
余清窈的目光落到前方,好眼前这壶酒,忍了片刻还是用手掀开半边酒壶盖,一股极其浓郁的酒气犹如锋利的刮骨刀,瞬时涌了出来。
余清窈吓了一跳,手忙脚乱把盖子重新塞了回去。
好烈的酒!
就好像在遥城,她见过那些横刀跨马,威风凛凛地戍卫将军最喜欢喝的‘马上烧’,那同样浓烈的酒味都能醉倒三里的过客。
这时候屋里的话题陡然一变。
“殿下吩咐的事,臣定会好好落实,只是眼下就去动兵部的人,只怕楚王那边会有所觉察。”
“他就是觉察了也不会阻扰,他若想要乱,只会盼着再乱一些,兵部尚书严辞秋尸位素餐,坐吃空饷已久,户部不是说没银子了么,自古国库空虚无非是几种快速填补的法子,要不搜刮民膏,要不勒索商户,再不济还有这些吃得肚满肠肥的大官。”
张阁老的声音顿了一顿,又道:“寿阳长公主那边肯定会施加压力。”
“严尚书的儿子满周岁了,寿阳长公主作为嫡母也该去问候一下了。”李策冷淡的嗓音比刚刚浓烈的酒还要锋利,声音刮过耳膜,就余下震颤不断。
张阁老的声音也不见怪,“这倒是一个法子,长公主后院失火,就无暇顾及其他了。”
两人声音都很平静,仿佛他们讨论要对付的人只是一个不足为道的路人。
可他们口里的兵部尚书不正是李策的姑父,寿阳长公主的驸马。
还是那位兰阳郡主的亲生父亲。
传闻长公主夫妇琴瑟和鸣,十几年恩爱如一日,寿阳长公主当初生兰阳郡主时难产,伤了身子,再不能生育,就打算给驸马纳几房小妾给严家开枝散叶,却被驸马言辞恳恳地拒绝,这还在金陵城还传作一段佳话。
严驸马信守承诺守着寿阳长公主以及兰阳郡主十几年。
如今怎么会冒出了一个满周岁的儿子?
“只不过严驸马竟在长公主眼皮底下有了儿子?”张阁老与余清窈的反应一致,谁能想到明面上拒了长公主张罗纳妾的人,背后又自己养起了外室,甚至连儿子都生了下来。
“金陵蓄养瘦马、私妓风气已久,老师平日不走烟花巷,当然不知道这些。”
余清窈莫名想起上一世轰动金陵城的‘金屋案’,秦王殿下所说的不正是这桩案件,不曾想,就连严驸马也牵扯在里头了。
这件事李策居然已经在查了。
可他没有告诉寿阳长公主而是留在了手里,俨然是当作了一张牌,就等着有朝一日在适合的时候再打出去。
余清窈有些惊讶。
在她心里,李策好像不该是这样行事。
“水至清则无鱼,可这水已经如此污浊了。”张阁老声音里透出了疲累。
他的感慨也是余清窈一直以来的想法,朝堂之事实在复杂,越是往里面看,越是胆战心惊。
就连那平日里斯文儒雅的余氏宗子关起来门来也是歇斯底里地发泄,朝政上的事情瞬息万变,只稍不小心,就会落到万劫不复。
余家能在金陵城风光,靠的除了世家的底气,还有就是余伯贤不但在内阁担任重职还兼任了吏部尚书。
吏部虽然不同户部、兵部那般直接管钱袋子、管兵权,可它掌管人事调遣,若能拉拢在自己的阵营,将来往各个部门要职安插人手更是方便,长远来看,也是极为重要。
所以当初李睿会那样选择也很有远见,长远来看,余薇白比她更有用。
吱呀一声——
前殿的门忽然被拉开,福安的半边身子已经跨了出来,却陡然间望到外面等着的人居然是余清窈而不是福吉。
他眉毛不禁跳了跳,心里把福吉痛骂了一顿,面子上没有显露半分,走过来照样给余清窈行礼。
“奴婢见过王妃。”
余清窈尴尬地站起来,解释道:“我是来给殿下送酒的,见殿下还不得空,就在外面等了一会。”
她的声音与里头张阁老告辞的声音同时响起,两人不由都看向了殿门。
不出所料,没过多久就听李策清润的嗓音从门缝里传了出来。
“进来。”
福安弯腰端起托盘,等余清窈先行,“王妃请吧。”
余清窈摘下兜帽,匀了一口气,轻着手脚跨进前殿。
前殿正后两扇门均可以打开,由此她进去的时候,张阁老已经从前门出去,等她绕过百瑞仙鹤屏风后就看见东侧小间里,李策一人坐在红酸木罗汉塌边,低头拾捡着棋子。
“殿下。”余清窈走过去,目光穿过还洞开的前门,看见张阁老和两名奴仆离去的身影随着两盏摇晃的灯笼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