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长箭忽然破空而来,生生钉入了说话之人的左眼。那人突兀地向后仰倒,过了几秒,惨叫和惊呼才迟滞地爆发出来。
不疾不徐的马蹄声渐近,惊恐万状的众人抬头望去,看到女帝左手握弓,右手牵绳,面无表情地过来了。
她没有下马,而是骑在马上巡视着众人的面孔,人声在这有如实质的目光里渐次消失,最后连瘫倒在地哀嚎的人都痉挛着噤了声。
她居高临下地睇着那人,背对太阳的冰蓝眼眸里透不进一线光亮:“猎场上流箭无眼呐,我也没想到,箭竟飞到了这里。”
“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众人恨不得将头埋进土地里,最后还是一个蓝衣少年出来拱手拜道:“流箭无眼,天道有眼,许是天象指引,教授我等切忌妄言的道理。”
“你是何人?”她微眯着眼略略打量了他一番。
“臣下为给事郎之子,于松年。”
“倒是个颇有见地的,明日去翰林院报道吧。”
那左眼中箭的世家子,送治后抢救不及,没撑过半日便去了。
这是天凤二年,帝与世家的角力刚刚拉开序幕,卢家后嗣之死,犹如在即将滚开的热水下又添了一把干柴,推助着波谲云诡的态势往更危急处去。
“陛下,您此番行径,未免过于草率。”师殷的嘴旁有点青紫淤痕,凰凌世望过去,不由问道:“你又同人打架了?”
“无事,世家子弟近来心中郁结,遇上了难免起些冲突,”他用袖口潦草地擦了擦唇角渗出的血迹,继续自己原本要说的话,“我们花了十年才创建起这一切,每一步都走得艰险,如今是决战时刻了,切忌意气用事,在众人面前射杀卢家后辈,实非明智之举。”
“我说了,流箭罢了,围场上流箭伤人不是常事吗?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命不好。”
师殷的断眉微微扬起,那是个他生气的前兆。
“陛下,臣自五岁开蒙,读圣贤书,明世间理,信的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如今陛下以身僭法,置法理约束于何处?制法者不依法,以后又如何以法理取信于民?面对世家确不可掉以轻心,但吾等所求,乃是以法理将其惩治之,如果罔顾法理,任意妄为,吾辈所行之事,又与世家禄蠹何异?恕臣下直言,陛下此举,坏的是治国根本,失的是天下民心。”
……你小子,可真会抢占道德高地呐。凰凌世叹了一口气,仍有点不服气地嘀咕道:“我只是恨那混账侮辱卿恽。”
师殷的怒气稍退了些,微耸的肩膀慢慢平复下去,沉吟半晌,他平心易气地开了口:“陛下,臣亦恨之,只是古今成大事者,往往须得忍常人所不能忍,方能成常人所不能成……臣想卿恽亦懂得这道理,若他得知陛下为他而做鲁莽之事,他反而要内疚自责了。”
女帝最后亲自参加了那人的葬礼,又拨给他父母诸多赏赐,提拔他兄弟进翰林院,风波才渐渐平息了。
后来的融卿恽,甚少再出宫去,一来久居深宫,也就习惯了;二来越是习惯一个环境,人也就越难鼓起勇气走出去了。
天凤七年时,他收到了师殷举办文会的请柬,挚友的宴会总还是要去的,此时他已孕育了三个儿子,将孩子们安顿好,他脱下凤君的锦袍,换上了文士的长衫。揽镜自照时,连他自己都觉得恍惚,将耳畔的翡翠玉坠摘了又戴,反复几次,依然怎么看怎么别扭,他说不出心中滋味,只是对将赴的宴会隐约生出了几分退意。
文会设在师殷府邸的后花园里,师殷很忙,同他还没寒暄几句,便被别的客人围拢住了,师殷有点为难地望向他,还想同他再说说话,他笑着说不妨事,等你闲了再慢聊吧。
他犹记开国第一年师殷举办文会,与会者只有他、师殷及凰凌世三人,师殷脸上却没什么尴尬色,只说那些汲汲营营的逐利之徒不来倒好,于是三个人轮换着玩投壶双陆,谁输了谁喝酒,师殷和凰凌世双双喝倒了,最后还是他驾车把二人送回去的。
如今师殷也能举办宾客如云、门庭若市的盛大宴会了,他颇为挚友的变化感到欣慰。
举目四望,周围都是陌生面孔,几年未出宫,羽都朝局又添了许多新人入场,有人笑着举杯相和,有人敛眉垂首沉思,每个人好像都在这宴会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兢兢业业地表演着。
他独立一旁,静静望着,好像在看一幅描绘热闹场面的画卷。
最后他提着酒坛,往草木更深处去了。
凰凌世亲自来接他时,他坐在池畔的一块巨石上,安静地望着池中游鱼。
“今天怎么样呀,玩得开心吗?”她环抱住他的后腰,亲昵地闻嗅他颈项,“喝了不少酒哇,融融。”
他温柔地回首看她,碧色眼眸像寂寞的春潭:“挺开心的,咱们回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