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多看了几眼,竟没瞧出写的什么东西来。非诗非文,也非百家姓氏。薛暝愈发好,往里瞧薛凌一时不会出来,伸手将面上两三张揭开,合底下内容,读来像是说的给人治丧的事。
薛暝涉猎虽广,却并非剥削,《仪礼》之文,与他以前的生涯八竿子打不着,实难认出来。
看着纸上“长衰中衰,君父子女妻妾叔侄”,他蹙眉想了好一阵,近日也没死了谁。猜不透此种缘由,唯就此作罢,将纸张堆齐拿镇尺压着,复走到通道处候薛凌。
晚间暮风从窗户进来,卷起边角,窥得二三,是一样的不识字。于是天地无一识,她坐在此处半个下午,笔尖所书是……
根本就没人想回平城,薛璃不愿回,含焉也不愿意回。
待薛凌出来,依着原计划往李敬思处去。街上行人还多,然较之往日笙歌,又远远不如。
御林卫仍在街头巷尾巡值,然因如今去李敬思府上多有不便,马夫挑着僻静处走,倒没碰到几回。
薛凌察觉路上比以前颠簸,却未出言询问,等马车停住,薛暝挑了帘,她看见不是李府正门,才笑得一声,道:“怎么,我说夜黑风高过来,你说不用,合着是来鸡鸣狗盗。”
薛暝轻劝,说是李敬思如今权重,旁人来送东西,走正门,逾越了些。
薛凌本是自嘲尔,说不上计较,下了马车果见三五下人挑箱带篮装的不知什么东西。薛暝去叫门,不一会有人来迎,谦辞请了请了众人进去往内院去。
薛凌瞧见他对薛暝多有热情,反未对自个儿恭敬,断定此人是个不知事的,至少不是李敬思身边人。
故而自个儿也不好再有言行出格之举,老老实实挂了笑,跟着一路七绕八绕。她走惯了,本无旁事,只不知如何,这回来,进门便闻着一股子甜香味。
初闻还好,越走越是浓,熏的她几欲作呕。再看旁人面色如常,薛暝那蠢货还能与李府迎客说说笑笑,以至于薛凌怀疑该不是自己中了什么天下毒。
幸而周身并无疼痛不适,唯喉间甜腻的她想塞把黄连嚼了吞下去压一压。这个味道,这个味道一定在哪闻过。
直至李敬思主院,旁余人说笑进门了,薛凌前脚才踩进去,撞面被熏的忙往后退。脚步声大吓的前头薛暝回转来问:“怎么了这是。”
薛凌勉强喘了口气,躬身说是自己不慎磕着脚了。薛暝稍松了口气,李府那下人倒笑道:“咱们李大人住处,还能磕着了你。”
听来是句为难,语气却是个调侃。薛凌一听即明,定是李敬思交代过人要紧,这下人并不敢开罪,忙腆脸说是没见过这华屋高楼,头晕目眩所致。
那下人笑的开怀,复领着几人前行,薛凌踩脚进去,才明白香味来源,李敬思这院子,三步一树,五步一枝,桃色夭夭开的如火如荼。
薛凌张着大嘴无声喘了两口气,记起这是永乐喜欢的玩意儿。那个蠢货喜欢这破烂如同喜欢亲妈,记得说是原住处所种能从初春开至五月中。这才哪跟哪,李敬思就移了这么一院来。
昏昏沉沉间脑子里全是埋怨,人家花木种别院,他好,特么种主院来了。香气如一团浆糊,人陷在里面连步子都难迈开。
前头薛暝色如常,此处花浓,然桃木清气,并不难闻,一日仲夏艳阳晒过,也仅稍显馥郁了些,醉人已是雅说,实称不上难熬。
过了外院再入垂门,里院仍是绯色如云,不过好歹多出些空隙来,薛凌勉强缓得些许,余光看见那秋千架子还在园中高耸,又是一口气没喘过来。她知道永乐公主已成了李府新妇,然真不知道这李府然成了原来的驸马府。
懊恼之间脚步踩的咯吱响,暗恨就应该无论如何把李敬思弄出府去,无端跑这鬼地方来受的什么罪。难得她没怨逸白办事不周,今时今日,以李敬思身份,流连酒肆茶楼实说不过去。
总而难办,好不容易入了门,见李敬思一身皂色便服高坐,风流模样倚在椅子上,拿了本册子在手,旁边小桌上摆了几碗夏日鲜果,有杏有桃,一鎏金高脚碟子里,却是一串鲜艳欲滴紫葡萄。
这东西还不到时节,出现在此处突兀又平常。下人招呼着将壑园带来的东西搬去别处,又与李敬思引荐道,说是白先生处奉纳之礼到了,特来拜见主家。
薛凌手捂在鼻子处不肯放,反正她在角落里也没人注意,听得这句,没忍住诧异抬头,想着给李敬思说“奉纳”是个什么规矩,送点破烂来,竟要称“奉纳”。
上头李敬思知是薛凌等人,忙挥退了管事的,让他去清点东西,说自己与白先生处是熟家,自有别事相商。
下人听声而去,李敬思丢了卷起身,直往薛凌处,他早瞧见了薛凌,边走边道:“咱们往里屋说话吧,怎么你非要急着这一两天过来。”又看薛凌手还挡在口鼻处,另道:“怎么了,你哪处不适?”
薛凌道:“没有,这两日忽晴忽雨,忽雨忽晴,我早晚间喉咙稍有不爽。”又道:“如何,难不成李大哥怕我过了病气与你,耽误你良辰吉日?”
李敬思听得“良辰吉日”四字,心下轻快不少,薛凌往日多次提及不要与永乐公主走太近,还当她是要来来兴师问罪。
以各自地位来说,倒也不必怕她,然不知如何,李敬思总有隐隐惧意。现瞧薛凌顶着小儿鬓发,话间语气跳脱,眉眼含笑,不过寻常邻家半大少年样,并无可惧之处。
他道:“那不是,只是这两日事多。”又指了指里屋道:“咱们进去说吧。”
薛凌应声,几人参差往里,李敬思凑往身侧,试探着道:“你该不是为着永乐公主来的吧。”他既希望是,又希望不是。
薛凌全无迟疑,笑道:“李大哥不能问我讨礼吧,你这喜事还没办呢,我是为着旁事来的。”
李敬思反彻底放下心来,明明沾上薛凌的都是要命勾当,桩桩件件都要紧,然此刻,好像她只要不是为永乐公主而来,那其他都不要紧,这念头也是怪的很。
薛凌未察觉李敬思计较,纵知李敬思别有用心,也仅想着这人胆气不足。到底永乐公主牵连甚广,又是魏塱亲指的婚。
李敬思其人,从来就,差了几分让她瞧的上的东西。以至于,要她挖空心思来哄。
她伸手,想掩鼻子,抬起来却指着门外,明媚笑道:“我可瞧见了啊,逸白送了好几箱呢,都算我的份,来日你再过大礼,我可是不送别的了啊!”
李敬思哈哈大笑,连连称是,快走两步去替薛凌撑了门。带起的风将院里桃夭揉成团,谋杀一般往她口鼻里塞。
她总算记起这味道在哪闻过,去岁魏熠死后,齐清漪服丧,永乐公主送了几株桃花往陈王府,说是开的最晚的品种,此花开完,再晚就没了。
一样的花,一样的味道,正是此处靡靡,正是旁处萋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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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洗胡沙
薛凌转头,要再往外看。李敬思紧走几步,伸手在一处架子上不知按了哪,里墙一副画卷徐徐收起,又露出扇门。
薛凌听声回头,但见红木门贵,黄铜锁亮,哑然看与李敬思,心想着自己来做个别,随口问问永乐公主那烂事罢了,隐秘些即可,这重重复重重的,是不是有点犯不上。
此时她才记起,进来还没瞧见永乐公主,这蠢货去哪了,按理说,她该挂李敬思身上才是。
李敬思无端悬心又起,面上不表,赔笑道:“说的都是要紧事,咱们谨慎些好”。言罢走上前,左转右转,开了门,凉意争先恐后往外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