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在下陈隽。”陈隽从门口走到他们身边,礼貌地向二位伸手。
回礼后,裘子颖用中文介绍:“裘子颖,英文名珍妮弗。我旁边这位是阿加莎女士,布鲁斯先生的同学,我的编辑和老师。”
“似曾相识。”陈隽大方地望着裘子颖的眼睛,不经意闻到似有若无的香味。
裘子颖反而没有印象,对视微笑:“初次见面,多多指教。”
布鲁斯上前,仍带有歉意:“爱德温,不知道这样会不会打扰你。这两位是我在美国的朋友,前几天刚落地英国,想了解这里的华人社区。我记得你在这里长大,应该非常熟悉,可以帮助她们。”
丁六是个洋文盲,只顾着摆手让工人搬快点,转过身见他们侃侃而谈,跑过来惊讶地问陈隽:“你们认识吗?”
“刚认识,美国来的朋友。”陈隽答。
丁六听到他简明意赅的翻译后愈发惊讶,这两人竟是从美国来的记者。他知道裘子颖瞎忽悠他,被逗得瘪了个嘴巴,还以为她们看不起他,稍微有点伤心。裘子颖见状,有些得逞,又带着饶了他这呆瓜的心思,捂着小嘴笑了。她知道这样甚是不好,李婉平教她莫要嘲笑人,但是她正值桃李年华,玩心仍重,爱看人吃瘪的模样。
陈隽向丁六交代好搬家事宜后,留他坐镇,带着三人逛莱姆豪斯。莱姆豪斯位于泰晤士河的北岸,并不似那些乌云灰雾的油彩传说,出自某服务清朝皇室的洋人艺术家之手,躺在三藩市画商的地摊里。当然,画商还贩卖日不落帝国的日落,口若悬河,摇头晃脑作一首诗。裘子颖见到的泰晤士河,已然是二十世纪福克斯向全球观众销售的实景,同时承载着辉煌和萧条的记忆。他们经过以往上映戏曲的剧院,仍有人坐在石楼梯那边,卖纪念戏票和中国式摆件,通常是瓷娃娃、山水挂轴、十二生肖手链。政府勘察的人来了,他们便弯腰折布,也不急,慢悠悠地背着一坨东西走。
“不知道他们会往哪里去。”阿加莎问。
陈隽说:“主要看大家以什么为生,基本都会往租金比较廉价的地方去。”
裘子颖想到什么,有些出。曾经在访谷区,善美老太婆讲古讲到激动落泪,张牙舞爪,说八个人也不得不挤一间房,她嘴角烂,手洗衣服冻得生疮,再忍下去会丢了这条烂命,后来在黑市痛心变卖许多祖传器物,才换来一间洗衣店。那时候裘家稍微好一些,在香港住了几年,有储备,但她也常常搬凳子在诊所的收银台埋头学习,比不得上海大家闺秀的书房环境。
陈隽指了指西印度码头,他父亲二十五岁做工的地方。日落,黄昏吐一枚发光的鸭蛋,蜃楼赋影,河水波光粼粼,浮过载满货物的渡轮。临走时,裘子颖有事相求,希望陈隽能在百忙之中抽空带她们去一趟华文日报的报社。待裘子颖众人离开,他回到歌舞厅,忽然想起她就是昨日取走华文日报的人。
泰丰龙的楼上,有一间十五英尺乘十五英尺的房,是泰丰龙老板的宿舍。陈隽在附近租了一栋楼,将泰丰龙的员工分别安置在不同房间,无需再蜗居合租。原本陈隽想让父亲一同搬离,父亲为了方便准时开工而拒绝,索性就住在茶餐厅的楼上,省时省力。
陈生雷打不动,于凌晨五点起床洗漱,到一个黑屋生炉烧鸭,将腌制好的酸梅除核捣碎,入锅加清水和黄冰糖以小火慢熬,融化后大火收汁,同时挤半个柠檬汁和一滴白醋搅拌。珍珍在旁边制作符合异域口味的酱料,熟稔地调配水和红糖,用无油锅烧至糖稀,然后加玫瑰花瓣熬制,倒入白酒。几个钟头以后,卷闸已升,陈生便会提着正流汁水的铁钩出现,往窗口挂放。
很久以前,同样的过程。一块石头砸向玻璃,窸窸窣窣的坏笑惹得街上的猫飞窜,陈生眼疾手快地避开,刚出炉的烧鸭完好无损。一群狡猾叛逆的青年经过,压帽子插裤兜,不论国籍种族身份,对谁都使坏,连英国警察也毫无办法。珍珍气得涨红了脸,拾起那块石头扔回去,却砸不中他们。陈生挂好烧鸭后,从柜筒抽一沓报纸,拿胶布反复缠牢,堵住一个裂了花边的窟窿。
陈隽目睹,下车,拦住那群青年,请他们吃麦当劳。他们感到意外,这里的非洲人、马耳他人、印度人,哪怕是荷兰人和意大利人都不搭理他们,竟然有人敢跟他们说话。他穿着呢色大衣和西装裤,跟在一群毛头小子身后,让他们点餐、找位置,然后他付钱善后,又向点餐员说了什么。落座以后,他说,他愿意给他们一沓英镑,前提是把麦当劳都吃光。他们不屑地点头,却未料到上来的是一座山一样的汉堡、薯条和鸡块,三十杯可乐和雪糕。他们不愿意要那英镑,他忽然冷冷地用英文说,吃。他们一时噤声,伸手拿汉堡薯条开始咬,走的时候一边吐,一边塞英镑到裤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