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厨的三个洗水池堆了山高一般的器具,几个洗碗工从早上七点开始就握着钢刷和吸水海绵对付这些锅碗瓢盆。他们解决了锅,还有各种大小的碗,在小小后厨忙煞整个人间,如今已是手臂酸痛,满头大汗,动作利索而眼麻木不仁。陈生背对他们,拎着一个大汤勺搅拌煲里的牛腩汤水,炉火越皱越烈,牛腩软糯多汁,带筋和油花,浓郁的香气蒸发成水珠淌在煲盖边缘。其中一个面容敦厚的洗碗工看见陈隽进后厨,识趣地暂停手中动作,等父子俩发话,这样就可以抽空出后门吸两口烟。
陈隽点点头,几个人眼一亮,眉头舒展开,脱下手套,在腰间的白大褂抹两下手,然后拉开闸门出去消遣两三分钟,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陈生见牛腩已成火候,把汤勺放至桌面,关炉,盖上煲盖保温静置。
洗水池滴滴答答流水,陈隽卷起衣袖,低头将碗筷冲洗一遍。小时候,他就在做这样的事情,十岁、十五岁、十七岁,他在后厨帮父亲洗碗,洗完再到收银台翻书。洗碗也有师徒制,后厨的职位进阶往往从洗碗开始,把碗洗好了再来备菜,窃窃私语,上炒锅,掌握配方和火候,炒足四五年才够胆从黄粱一梦抽身,拍胸脯宣称自己是厨师。
陈生拍拍儿子的肩膀,不需他再做这样的事情。陈隽已经洗了三分之一的碗,放到晾碗盒上沥干。陈生还是再拍,连连摇头,又笑,又叹气,不由得杞人忧天,用粤语讲:“你以前冇洗够啊,等阵人哋话我虐待你。”
陈隽这才拿毛巾擦手,回过头望父亲,答:“洗够了。你唔需要我洗,我先肯来洗,你唔开心?”
“算数,”陈生还是摇头,拿过毛巾晾在架子上,折中一句:“我就当你在弥补,刚刚霸占我桌位那么久,人家都不敢催。”他出去斩料,瞥见两个细路仔在面对面读报吃早餐,一个摆苦思冥想的态,一个看似从容不迫,有时会因为前者的回应愣一愣。大约是二人不顾旁人的眼光所致,人来人往中只有他们那桌待得那么久,粥面都要结一层沁凉白衣。
“以前我就不想你做这行,很苦很累,做一辈子都还是那个样。你也是有出息,读到大学,邻里街坊知道了登门带茶叶,送鸡和白酒恭喜我们。你去报道的前一天晚上,许志临跟我搞一套英国佬的比喻,讲得头头是道。他说这十七岁的孩子是羊,读到书是学术羊,读不到书的就是猪屎羊,连英国佬都这样,你读到大学绝对是佼佼者,”陈生想到许志临坐在那里讲的话,隔了很久,才开口:“真是受人之恩,有时候咬牙切齿都得喊他叫贵人。”
陈隽不知为何心底有一丝不畅快,还是持当初那个看法,不以为意:“一门投资而已。”
“盲塞,人情世故怎么会简单!”陈生像以前一样弹了弹他的前额,舒一口气:“可是我不后悔,你也不会后悔,我不想你一世都跟着我洗碗。”
话到此处,几个洗碗工带着烟味回到后厨,在意料之中发现水池里的锅碗少了一些。天地可鉴,他们感动至极,因而精大振,铆足力气,喷着余留鼻腔的烟气,戴上手套再劳作到午时。午时一到,他们即刻化身为饕鬄,将陈生备的牛腩午餐吸吸溜溜一扫而光。
裘子颖在圣保罗咖啡馆坐到下午三点,桌上摆放一本新鲜出炉的时尚杂志,是她从插满雏菊的书架中取的。不读也能在大街小巷中察觉到,超迷你短裙和金属链甲连衣裙盛行,法兰绒和花呢面料受设计师青睐。杂志介绍精英时尚驾到,迷幻风即将席卷整个大英帝国。是即将吗?她昨晚已经见识过五花八门的装束。
翻到乏味犯困,裘子颖扬起下颌,偶然看见一个戴衣帽的青年。他在她斜对面坐下,要一杯浓缩橙汁,拉开围巾干个精光,然后弯着指关节,一下一下敲桌,似是在等待什么。果真有一个夹着书的人在他对面落座,戴衣帽的青年迅速推一个祖母绿巧克力盒,而不是引人怀疑的烟盒,接收的那个人把书放到他面前。书是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里面合着钱,戴衣帽的青年确认钱到位后立即盖上,然后抱书离去。裘子颖握着时尚杂志,悄悄地跟随在他的后方,转过熟悉的街道,发现他进入的正是蓝宝石酒馆。她不再跟踪,只是装作回旅馆,从玻璃门反射的影子看,那青年已经消失。
与此同时,丁六和梁达士正在歌舞厅的后门清点他们购置的寰球二手货,为这个地方增多一些乐趣。木箱里放着陶瓷马、流苏灯罩、海龟模型等等,还有一样他们费尽口舌淘回来的老派手摇留声机。绣花大喇叭,钢针金属唱头,可以播放夜上海舞曲,简直令人兴奋。已经下午四点,英国的天空逐渐变暗,冬天日照太短,黑夜很快降临。木箱极大极重,歌舞厅准备开业,丁六和梁达士本想叫人来帮忙,可是大伙备货的备货,打扫的打扫,清嗓的清嗓,忙得不可开交。加上天太黑,路灯未亮,他们只好暂时把木箱搁置在后门。
“本来现在就很早天黑,没有一次见过煤气灯准时点亮,替政府控灯的那个人是不是偷懒!”丁六摸黑进门嚷嚷道。
梁达士推他进门,“偷懒就偷懒,我们自己有灯和蜡烛。前门还有霓虹招牌,少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