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不是问她的姓名,问的是她的身份。
“我的女朋友。”裴昇平静地答,他轻而易举揭开周颜身上的壳。
周颜坐在更宽敞的位置,喜宴过半推杯换盏,她闷头吃餐盘里的白灼虾,剥完虾壳后,凭空有张湿纸巾递过来。
湿纸巾往上,一只细嫩的手,涂着朱红色指甲油,无名指圈着祖母绿戒指,溢满贵气。
“我是季舟陵。”对方这么说。
周颜缓了几秒,觉得她语气有点怪异,听起来仿佛笃定周颜知道她的名字。
“哦……季女士,谢谢您。”周颜对这个名字完全没有印象。
裴昇忽然发出一声闷笑,摇摇头按住周颜的肩膀,让她正面对向季舟陵,一字一句缓慢地说:“这是我的母亲。”
空中划过短暂的抽气声,周颜愕然捏着湿纸巾,短促地补了句,“伯母您好。”
季舟陵在外常常被称作裴太太,后来被称作裴总的母亲,久而久之她实际叫什么,年轻的孩子们已不关心,周颜也一样。
恋爱关系的开头很干瘪,周颜没看到任何粉色泡泡。后续更干瘪,她和裴昇的交往,莫名变成纯洁的饭搭子,她思索很久,甚至和陈懿仔细研究,怀疑裴昇根本对她不感兴趣。
陈懿劝她多购置些清凉的衣服,看点恋爱综艺学习撩拨技巧,她硬着头皮自我模拟,被几句油腻情话酸掉大牙。
如今,她好像又搞砸一件事。他们公开关系不到一小时,周颜把他的母亲生疏唤作“季女士”。
如果她是员工,大概快被老板辞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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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字楼对面有栋老楼,上世纪修建的,外墙贴着几十年前时兴的马赛克瓷砖。挤在一群锃光瓦亮的新建筑里,像一位穿着补丁的老人。
裴昇爱看这栋楼,唯独它允许爬山虎伸出触角,成片厚厚的树叶一年四季翻新颜色。
快入夏的时候,爬山虎的叶片顺着同一个方向,齐齐刷成浓郁的绿,骆珲罕有地走进裴昇办公室,窗户玻璃照着他的影子,正停在爬山虎上。
“昇哥,你是认真的吗?”骆珲支支吾吾问。
裴昇抬起头,并不惊讶地看他,“你想说什么?”
“要是玩玩,也就算了。”骆珲把一枚u盘放在桌上,银色一小块,分量轻过羽毛,“如果是认真的,你得看看这个。”
屏幕上一份病例文档,一则灯光昏暗的视频,展示周颜生命的两个剖面。她的十八岁,与初恋在朋友们面前拥吻。她的十八岁,慢性肾衰竭二期后进行移植手术。
裴昇对着屏幕默然许久,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目不转睛,连呼吸都轻了许多。
原来如此,他心里暗叹。每次看见她的脸,总觉得皮肤下应该是有裂痕的,如今他亲眼见到这些裂痕,心疼比惊讶更早诞生。
那么小的身体,陷在病号服中,像一只丑陋的袋子套住她。多勇敢的小女孩,他从周颜布满裂纹的生命里,品出昂扬向上的斗志。
想起她翻墙,两条胳膊纤细如柳条,挂在空中荡来荡去,却紧紧地攀着墙沿,裴昇被这种热烈的生命力击中。
如今才知道,这种热烈是向死而生的火。
骆珲等着他说话,沉默蜿蜒得令人心里发毛,以为他会有脾气。但裴昇却拔掉u盘,正反看了看,哂笑一声,“你跟着你大哥学做生意,学的就是这些?”
“你看到她隐瞒这些,你没有反应?”骆珲愕然,悟了几秒,露出更惊讶的色,“你早就知道,却什么也没做?”
“我没有打探隐私的癖好。”裴昇把u盘收进抽屉,淡声问道,“还有事吗?”
请离的意味很明显。
裴昇不送客,坐着看骆珲离开。门平静地合上,空气和先前没什么不同,若不是他攥紧了手,这里看上去无事发生。
片刻过后,裴昇拉开抽屉,将里面的烟盒捡出来,全数扔进垃圾桶。
烟已经很少抽,但不算彻底戒掉。他抖完烟盒,又开始收拾打火机,哐当几下全扔进进去,今天起该彻底戒烟了。
胡柯敲门进来,“裴总,周小姐在休息室等了一会儿了。”
“什么时候来的?”裴昇惊诧起身,办公椅随之一震,“怎么没跟我说?”
“来的时候骆先生在里面,周小姐便没让我进来通知。”
周颜不好意思与骆珲打照面,无论他们谈的是公事或私事。有句话说得还算形象,说周颜把骆珲当跳板,一脚跳到更高的位置。余覃为此在家里破口大骂,周颜倒完全没有生气的念头,她只是不太好意思看骆珲。
休息室的门一开,周颜就立即醒了。门开得很轻,但她对这类小心翼翼发出的动静,反而极其敏感。
裴昇停在门边,右手缓缓把门在身后合上,看她睡眼惺忪从毛毯钻出来。
步骤全乱了。
她应该优雅地坐着,让她身上这件吊带裙以最好的姿态铺开,让她花了半小时卷出来的一次性卷发,一丝不苟维持最慵懒的弧度,然后她可以施施然起身,找裴昇索要一个拥抱或亲吻。
“困就再睡会儿。”裴昇帮她把毛毯扯上去,连衣裙两根细吊带,显得她弱不经风。
“我不困。”周颜按住他的手,继而握紧,把毛毯寸寸扯下来。
最后让他的手停在腰上,微卷的发尾扫着裴昇手背,激起弱电流般的痒。
裴昇动了动喉结,稳着声线,“怎么了?”
“我……这样不好看吗?”周颜心里打鼓,除去确认关系那天主动一吻,他们后来最紧密的动作,仅是每次分别时的拥抱。
“好看。”裴昇低沉着,上下唇轻轻一碰,声音好像哑了。